慕容雪村:中国中产阶级的焦虑

香港——“你的钱是怎么转出去的?”大约两个月前,有朋友这样问我。我告诉他,每次从中国大陆到香港,我都会随身携带2万人民币——这是合法的上限——然后把它换成港币存进香港银行。这位朋友听后无语,他是有钱人,这样的笨办法对他显然并不合适。

最近一年来,因为股市的持续下跌和人民币的汇率日渐走低,许多中国人都希望把钱转移到境外。中国政府为了阻止资金外流,采取了种种措施,但人们总能找到相应的办法。在大约一年半的时间里,中国的居民和企业已经将大约1万亿美元的资金转移出境。

关于未来,中国人所焦虑的不只是他们的财产。事实上,这个国家的许多问题都让他们不安:糟糕的空气、质量可疑的食物和水。最近的过期疫苗事件更是让千万人感到愤怒。

还有那些他们不会轻易评论的领域:日渐收紧的言论空间、糟糕的法治环境,以及没什么道理可讲的政府行为。

社交媒体上充斥着有关焦虑的话题,比如《中国中产阶级十大焦虑》、《中产阶级会沦为新穷人么?》。有一篇文章被年轻的城市专业人士广泛传阅:《经济危机渡劫指南》。

在经济放缓和停滞的年代,这些焦虑并不让人意外,而且,这种情绪正在蔓延。

换汇或转移资产是极为普遍的话题。《金融时报》(The Financial Times)近期的一项调查显示,有45%的中等收入受访者希望至少将储蓄的10%换成外币,有29%的受访者已经完成了上述目标。

而巴拿马文件的出现,则说明连最高层级的官员也在担心资产安全问题。

越来越多的人想要离开中国。在2014财年,有76089名中国人得到了美国的永久居留权,较上一年增长4291人。同样在2014年,在美国发放 的10692份投资移民签证中,有9128份给了中国人,比上一年增加了30%。而在澳大利亚,“重要投资者签证”有88%发给了中国公民。这些投资签证 表明,人们不仅希望肉身离开中国,还希望带着钱一起走。

越来越多的学生也希望扎根海外。在2014到2015学年,至少有304040名中国学生在美国求学,比之三年前(2011到2012学年)多出了近110000人。

为了阻止资本与人员外流,中国当局几乎穷尽了所有可用的办法。用人民币换购外币正变得越来越艰难,更艰难的则是把钱汇出中国。截止目前,银联卡的境外取款上限已经变成每日等值1万元人民币,或每年累计10万元人民币。

过去一年里,有关打击地下钱庄的报道层出不穷。与此同时,政府还为那些跨境购买美元保单的用户设置了越来越多的障碍。

越来越多的人被强迫交出自己的护照。早在2003年,政府就采限措施限制公务员因私出境。在当时,这种限制只针对高级官员。到了习近平时代,上交护 照已经变成极为平常之事,低阶公务员也不例外。2013年末,在广州,有超过2000名村官被要求交出护照。在北京、四川和其他许多地方,连许多大学教 师、最低层的官员也被强迫交出护照。

不安的情绪正在蔓延,中国政府却似乎并不打算采取什么措施来挽救人们的信心。今年2月,官方媒体“澎湃新闻”(The Paper)发表了一篇轻描淡写的社论,认为中产阶级的前身主要是“城市贫民”和“农村高考成功者”,他们的焦虑“说到底是惧怕被打回原形的不淡定”, “与土豪暴富之后的担忧本质上是一回事。”

抛开话语中的轻蔑之意不谈,这段话的意思其实是说“焦虑由他们焦虑,没什么大不了”。它令人不安地道出了一个事实:中产阶层的焦虑或许会让外逃中的资本加速外逃,让这个孤独的政府更加孤独,却几乎不可能带来什么本质性的变化。

这是最重要的问题:太多中产阶级受益于当前的体制。近期高盛的一份报告显示,有将近半数的城市中产都是政府职员或国企员工。他们的焦虑最终指向一个 他们不可能撼动的事物:他们自身。我认识的人大都怀有这种“认识上的焦虑”。他们知道,自己生活中的种种不适和不安大都指向这个一党独裁的政治制度,但同 时他们也知道,正是这个制度给他们提供了体面的生活和优厚的待遇。

我的一位朋友可以算是真正的成功人士。和很多人一样,他住在大城市,有着体面的职业、稳定的收入和宽敞舒适的公寓。他不喜欢共产党,对中国的政治制度有诸多抱怨,却不愿意看到任何制度性的改变。

“民主是个好东西,”大约一年之前,他这样告诉我,“但我却不想活着见到它”。

慕容雪村是中国作家,即将以英文出版其最新小说《原谅我红尘颠倒》(Dancing Through Red Dust)。本文英文版发表于《纽约时报》。

(纽约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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