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才是中国应走的道路?怎样才能使中国有个光明的远景?依照我在本书里从一开始到现在所陈示的种种,关于这些问题的解答可以浓缩成八个字:道德,自由,民主,科学。
只有实现这四目,中国才有希望。我们要实现这四目,必须积极地努力于新的文化创建。要努力于新的文化创建,必须有健全的知识分子作努力。怎样的知识分子才算得是健全的知识分子?一个知识分子要成为一个健全的知识分子,必须同时满足两个条件:
第一注重德操;第二献身真理。
在目前的社会风气之中谈道德,不是被人讥为迂阔,就是容易被人认为虚伪。的确,在谈道德的人物中多的是这两种人。可是,我们不能因此就不要道德。有没有人因市面流行假钞票而根本不用钞票?稍一反思,现在的道德问题实在是严重。在这迷茫失绪的世界里,人事朝夕变幻多端。我们把握着什么?我们靠什么作定力?我们必须怎样才能免于失落?各种无定向的风在乱吹,一忽儿动,一忽儿西,令人何所适从?我们怎样站稳脚跟?现在,有些人在权势面前是一套,转过背来对弱小是另一套。脸谱的变换,比戏台上还要快。他们到张家是这个样子,到李家是那个样子。中间一点联贯也没有,一点共同的基本原则也没有。自己跟自已不一样。自己把自己在各种不同的应付人事的场合撕成碎片。结果,自己不见了,只剩下一张名片。这样的存在,象马路边灰尘般的存在,象汽车后面排出的烟似的存在。我们最核心的需要是始终维持“自同(self一sameness)”是保持“内部巩固(inner so1idarity)”,是静悄地作“自我综合(ego—synthesiS)”。这就需要德操作中主了。我们处身在这样一个光怪陆离的时代,要象屹立海岸的奇崖,任它风吹雨打,鱼虾相戏,狂浪拍击,我则屹立不移。坚固道德的完整,方可收敛散漫的心灵。只有照着道德原则的指标走去,才可免于掉进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鳄鱼潭。我们能否见小利而不忘大义?我们能否处贫困而不改素志?我们能否视马路上的富贵若浮云?我们能否坚持理想而不受惑?我们能否不把廉价的恭维当作“精神食粮”?我们能否在无端受侮辱与迫害时处之以宁静?凡此等等问题,都是知识分子常常遭遇到的问题,而且在实际中必须认真面对的。这些问题在纸上解答都是容易的,坐而论道也不太难。只有在实际的情况出现,身历其境,受到临场的考验时,才可测出一个人的德操之深浅高低。在这种虚华而又沦丧的岁月,一个知识分子要保持道德原则,实在是难上加难。但是,功夫就在这里。
如第十三章所述,道德而无相干的知识作充足条件时足盲目的。我们处身在这个鱼龙混杂的时代,不可少的是分辨能力。据斯泰因(Maullce R.Stein)和维底奇(Arth—ur,J.Vidich)说,莎士比亚剧描写的哈姆雷特(Hamlet)的中心性格,是到一个社会里去寻求个人的真实性。在他所到的社会里,集体的真实性已不复能够认为没有问题了。于是,他的追寻变为寻求他个人的认同。这也就是说,他只能去找和他相同的个人,团体已经不可靠了。但是,他发现这只能借着细心考查他与他用围之真实的和想象中的人之关系才能得到。结果,哈姆雷特发现男女人们把最光荣的仪态和角色当做真实的,尤其是把合于并保卫他们所喜爱的自我影像的人当做真实的。在阿塞罗(Othello)里,莎土比亚告诉大家,有些人的情感导引他们把“虚假的”自我影像和角色当做真实的,以致毁掉了他们的生命。伊亚哥(lago)装得象是一个顾问和朋友的样子,来导引阿塞罗走入歧途。其实他充满了邪恶的动机。阿塞罗回答伊亚哥的假殷勤,而且受自己被抑压的情感之驱使,他与一个谋杀者同流,并把德士底摩纳(DesdGmona)和他自己毁掉了。不过,莎士比亚细心弄明白了,阿塞罗并不止是一个谋杀者而已,他也是很神圣而高贵的。可是,莎士比亚所注意的,是这样的高贵之如朗露,阿塞罗往往表现着两面性格,他没有内在的调和。
在这个时代,伊亚哥这种脚色以形形色色的姿态出现,我耽心知识分子变成阿塞罗。
际此时日,真是歧路亡羊,是非不明。是非不明,社会没有不乱的。所以清理是非是一百年大计。这件事是知识分子责无旁贷的。中国的传统一向是知识分子乃社会的南针。是非被保持在知识分子那里,而且真正的知识分子把是非之分际看的非常严重。正因此故,每次大乱过后总可保持一点命脉。清末以来,政事议论,国家大计,也莫不以士流清议为重。行动人物有时也以知识分子的是非为是非。然而,近几十年来逐渐搞倒了头。知识分子逐惭放弃自己的见地,让出自己的思想主权,以行动人物的是非为是非。甚至民国初年以来知识界的若干健将,也失去独自思想的能力,以流行的意见为真理。之所以致此,说来真是话长。我现在只提出几点:第一,有些知识分子所见本来不深。不深的见解易被大众的意见声威所慑伏、所转移。第二,发言投机取巧。这种言论经不起考验。第三,在大震荡之中丧失定见,结果把是非的判断交给果决的行动人物。这是弗洛门(Eric Fromm)所说“逃离自由”[16]的一面。另外也有知识分子的是非没有完全跟着行动人物的是非走。彼等之所以如此,并非基于认知,而是以承继道统自命,抱紧圣像不放。这类人士倒是有点是非,可惜是“向后看齐”的是非。这种玄古的制式是非,很少切合当前的实际和创新文化的需要。
近几十年来,行动人物的是非和观念人物的虽然并不是完全违离的,然而究竟是两个不同的类,关于这两个类之不同,从我在前面所指陈的行动人物与观念人物之种种不同,可以推论若干出来。真正的观念人物重理想;行动人物重实际。某一个时代,在许多不同类型的人物之中,究竟是那一类型的人物居于导演的地位,这是各种现实情势造成的,这样的结果,我叫做“历史的偶然”。关于“历史的偶然”,我现在没有什么可说的,这只有留待别的机会去讨论。如果历史是人类的舞台,那末似乎本来就是昨天某甲登台表演,今天某乙来表演,明天又不知谁来表演。同是搞科学工艺的,过去叫做“畸人”。这是一个不被圣化社会重视的类。可是,到了今天搞科学工艺的被叫做“专家”。“专家”几乎是人上人了。同样是弄表演艺术的,过去叫“优伶”。我们由“与倡优同蓄”这一句话可以看出他们的社会地位是够低了。可是到了今天,”歌星”是被捧的对象。据说有的歌星一支曲罢所得胜过一位教授一月的薪金。在人类历史舞台上的某一幕中,行动人物登台献演,这只好说是“时势使然”。然而,如果说行动人物的是非足为天下后世法,并且知识分子的是非也得跟着走,那就似乎有点“越界筑路”。行动人物中之最优秀的,所作所为的置点只在事功。事功上的道理局限得很。更何况有时是离题千里!行动人物的是非,揭开优美的修词学来看,根本多属从局部的感情、利害、得失、声威要求、个人及团体的意气出发的。我不知道这些因索与知识有什么相干。然而,这些因素经过细心经营而且建构化以后,居然成为是非的标准。影响所及,似乎不是历史上一幕两幕就能过去的。
我们在知识分子之间可以很显著地看到这种影响。当梁启超的新说风靡时,当早期的陈、胡倡导的新潮澎湃时,有许多人赞同,也有不少人反对。赞同的是真诚的赞同,否则不会产生那么广大的影响。反对的也是真诚的反对,否则保守势力不会那么顽强。这种真诚,到现在似乎愈来愈微茫了。时至今日,知识分子似乎愈来愈彼此陌生,而且互相怀疑彼此的动机[17]。若干知识分子之狂热追求个人的煌大,远甚于追求真理。彼等一般的对个人声名的饥渴,远甚于对真理的饥渴。于是,知识方面的工作被用为达到这类目标的手段。评论往往变成捧或骂的化身。来历入私人因素的文字实在难逢。现代生活日置享受,彼此之间的竞争不易避免。个人的现实需求挤走了对无关利害的客观真理之追求。
这一趋势,把人们的思路引向一条死巷子:一切思想言论几乎已无客观效准可言。一切思想言论都依利益或人事关系来解释。只要是在同一条线上的,便捧入九天之上;只要不是在同一条线上的,便踩入九地之下。彼此的语言不通,彼此不了解,也不求了解。各人努力的方向象光线的漫射。彼此努力的成果流失在相互的抵消中。几十年来现实权利争夺所铸成的意识型模已在知识分子之间隐约可见。现今的若干知识分子一般的把个人或团体的情绪当真理,把一时流行的意见当是非的准绳,而思想则随着流行的音乐打转。所以,知识界成为一个失血的人。他除了制造大量的统计数字以外,剥落了昔日的光和热,更未能给人以新的展望。
社会总要有些知识分子来累积,保存,再制,并传授知识。知识分子是一般地失落了;要救起知识分子的还只有知识分子自己。每个人有而且只有一个一生。这一个一生极容易自己浪费或被别人浪费掉了,无论是自己浪费或被别人浪费掉了,既已逝矣,即永不再来了。回顾这几十年来,在时代的大播动中,比起别国的知识分子,中国知识分子的浪费委实是太多太大了。人生不能仅靠反什么而活。只有积极的努力所产生的积极成果才能在当今之世发生自救救人的真实作用。就知识分子而论,努力于知识和真理的探求是中心的任务。从一长远的过程和根本的培养来说,一个社会文化还有什么比知识和真理更重要呢?
然而,我们必须认识清楚,真理是吃素的。当财富太多时,真理就逃走了。当权势临头时,真理就远避了。财富可以购买金山,但买不来一条定律。权势可以使人在它面前谄笑,可以使人在它面前歌颂,可以使人在它面前屈膝,但是制造不出真理。一切靠权势支持的“真理”都是可疑的。一切从权势里分泌出来的“真理”更属可疑。权势可以毁灭人的身体,但是毁灭不了真理。有而且只有这样的真理才是值得我们追求的。古往今来,献身追求真理的人,常能和寂寞为友。真理是轻微的声音,他要诉说与清醒的心灵。太好热闹、不甘寂寞的入,周旋在鸡尾酒会里,听一片喧笑,到哪里去找到真理的踪影?真理不靠权威成长。大众的起哄只有把真理吓跑了。牛顿定律不产生于群众大会。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并非集体创作。罗素的哲学更不是遵照什么路线走出来的。独自的探索是通向真理的幽径,多数的协作和讨论可以给人启发,但最后的吸收和创造还是着落到个人的独自思考。
然而,这并不是说。我们要提出一个文化理想,就是自创一个什么意底牢结,或者是关起门来为世界设计一个什么“蓝图”。这个时代已到尾声了。我们要树立一个文化思想,有人的普遍价值之实现作远景,有现成的科学知识和技术可资利用。关于这方面的种种,已经蕴涵在前面几章的讨论里了。
就中国的社会文化所出的大病症来说,中国的知识分子首当其冲。既然中国知识分子首当其冲,于是有必要也有义务在世界的配景之中来研究这类问题。中国的问题既然根本是出在社会文化上,于是要解决这个问题也只有在根本上从社会文化的创建着手。这思所说创建社会文化,就是从头创建一个适于大家生存和发展的现代文化。我们需要从目的社会(telocratic society)走向波柏尔(K.Popper)所说的“开放社会(open society)”。在这样的社会文化里,们的思想和行为,不再受无谓的前例、禁忌、复杂意结、人身神话等等的束缚,而是以合于人生的德目及理知为指归。一谈到这些问题,事体就大了,端绪就多了,可努力的方向就多了。
首先,我们在从事这一金字塔式的工作时,我们的胸襟必须是“为未世开太平”而铺路。我们希望透过自由文化的默运力,中国终于能够消解目前的种种暴戾之气,而出现一个重道德、有自由、行民主的境象。就知识分子来说,还有什么事比这更值得做?还有什么工作比这更巨大?还有什么境界比这更开阔?照我看来,将我们的才智和努力安置在这一配景之中,我们就会觉得人生有了意义,人生有了价值,人生有了确实的目的。
当然,从事社会文化的创建,正同从事一切根本全图一样,收效是比较缓慢的,但确会宏大。让一切短视的现实主义远离我们。我们应须走一条沉长的路。除了这一条远路以外,别无近路可抄,也无近功可图。曾国藩说:“天下之事,有其功必有其效。功未至而求效之遂臻,则妄矣。”孟坷说:
……今之欲王者,犹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也。苟为不畜,终身不得。……
七年之病,需求三年之艾。百年大病,最少需求三十年之艾。
来源:《中国文化的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