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思乐:走起,寇延丁

寇延丁0

“思乐!”有人大声喊我的名字,声音里满满热情。山区傍晚的黑暗中我只看见一个推着自行车的瘦小身影,“唉!”我调动起自己的情绪回道,“寇姐!”向那个身影走去。其实如果不是她先喊我,我不一定敢认她,这个单薄得有点佝偻的身影跟刚一米六的我差不多高,并不是我记得的寇延丁——曾经的女兵、纪录片导演,近一米七的壮实身板,鹅蛋脸盘并不年轻但一看就知道爽朗健康,用她自己的话说“一口气走一百公里跟玩儿似的”。

我走近了她,看清了这是寇延丁的五官,然而双颊凹陷了,旧风衣在她身上空空鼓鼓地飘着,飘着的还有白了的鬓脚。

她的声音听起来挺兴奋,这种兴奋更主要体现在招待朋友吃喝上,在她泰山脚下的老房中,她介绍我和另一位朋友品尝了自制的桑葚酱、苹果酱、葡萄酒、桑葚红梨酒、仙草冻、蓝莓干、醪糟、酸奶、饼干……这些都是为了我们来专门准备的,她团团转地一会拿出一样,逼得我们连连喊停。

寇延丁家里的水是自己打的井里抽的,电是自己的太阳能发的,冬天要取暖就自己烧炉子,院子里是自己收拾的藤架篱笆,调味、洗碗、洗澡用的都是自己做的酵素……去年她疯子似的公益和写作工作被强行打断,之后才真正经营起这样的生活,“我现在是半自给自足,等明年真的实现了基本自给自足,我就写一本《关起门来朝天过》,除了老天爷谁的脸色都不看。”寇延丁说。

这样“积极生活”的她,就在两个月前,还在经历前所未有的身体和精神崩溃,“从来没有碎得那么彻底。”寇延丁说,那时她走路是飘着的,长时间起不来床,用锯子修整院子时会出现自残的愿望……她能渐渐好起来,与强烈的生存意志,以及决心一点点地自赋自由有关。

寇延丁是受欢迎的公益人、“公民社会建设”活跃分子、高产的作家,她写的《一切从改变自己开始》、《行动改变生存》和《可操作的民主》等,是了解中国大陆公益生态的入门书。然而寇延丁坦诚自己不算是“知识分子”,对政治形势也毫不敏感。这种不敏感与活跃、受欢迎的叠加或许导致了她人生目前为止最大的劫难。

去年香港“占领中环”前夕,她参与召集了一个位于台湾的培训,参与者为中港台三地的青年运动者,其中有太阳花和占中的相关人,培训的内容按她的话说是“寻求共识的技术”,另有说是“非暴力不合作”,被视为和平转型的重要方式之一。然而,“敏感”的时间,“敏感”的人,“敏感”的内容,触及了当局的敏感神经。去年10月,寇延丁回到大陆,酷爱“毅行”的她前往五台山拉练,却在深夜的火车上被警察带走。

她这样回忆那个过程:“‘寇延丁是你吗?’‘是啊。’‘别睡了,穿上衣服起来,跟我们走。’就这么简单,承认寇延丁是我,就被抓了”……“空旷安静的月台上,下车之后第一个节目是被两个警察夹在中间照相。我被命令抬起头来,睁开眼睛,头向左偏,头向右偏”……“我从通往天堂的路上,直坠地狱。”

接下来是地狱般的128天,“在这里,我几乎被忧惧烧化,半生修为毁于一旦。”直到现在寇延丁都没办法跟朋友真正讲述那128天,“我不知道一旦开始(讲述),自己会变成怎样。”

公益行动,机构作为,采访交友,写作出版,个人生活,所有的社会关系和合作伙伴……翻来覆去审了个底儿掉,却无罪可入。

占中结束,与她一同被抓的人陆续释放,今年2月14日,寇延丁悄无声息地被释放,正如她悄无声息被抓,没有谁要给她交代和解释,却给她留下一个“取保候审”的“犯罪嫌疑人”的帽子——不,是笼子——寇延丁被送回在泰山下的小家,与世隔绝。想去济南做体能测试,不让;想去五台山拉练,不让;想去成都参加公益会议,不让;想去香港毅行,不让;就连想去北京取回冬装,也不让。

于是寇延丁开始走,一直走。她把这个行动叫做“128天耐力行走”:每天走两万步以上,走128天,从被抓的10月10日走到被释放的2月14日,每天早晚两次在朋友圈里播报:我还走着,我这样走着。寇延丁的朋友开始叫她“女阿甘”,他们在阿甘的海报上P出她的信息,用作自己的微信运动封面,这样无论谁成了当天的运动量冠军,都能让自己的朋友看到女阿甘还在行走着。

寇延丁朋友们还纷纷公开邀请她到自己所在的城市徒步。但开走两周以后,寇延丁在朋友圈无奈回绝朋友们的邀请:“上路后收到太多邀请,每一个人都让人心怀期待。但是,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不是去哪里的问题,而是能不能去的问题。”寇延丁同时公开了自己争取出行的过程——她申请,警察Say No。她还向朋友们征集取不回冬装该如何度过寒冬的主意。

这种“抗争”微小温和得有点好笑,但寇延丁为它们感到雀跃兴奋,她是“一切从改变自己开始”的忠实信徒。而且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她还有更远更大的想法和目标,寇延丁说自己要玩,不想玩成悲剧,想玩成喜剧,不行就玩成闹剧。

无论如何,寇延丁是占中相关打压中第一个尝试从沉默中站起来的,她正在走出来,没有人知道她正在克服怎样的创伤和恐惧。

抗争诚可贵,代价却不能指望单个人去承担,至于如何“配合”这种有点傻气的抗争,人权律师燕薪或许做了个好示范:他在看到寇延丁的朋友圈后,给她的分管派出所打了个电话,声明寇延丁的无罪身份,抗议警察的不正当限制,并要求保障她的出行自由。

转自:东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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