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佳: 为什么要在我们与世界之间筑起高墙?

我们使用的汉语词,多少是日本那里输入呢?这个问题,其实历史久了。张之洞这样的晚清大豪杰,虽然在洋务上甚为开明,偶尔也犯拧。比如,他曾让路孝植拟个文案,看见里头有健康二字,乃大怒:

呀呀呸!这“健康”二字,乃是日本名词,用之殊觉可恨!

路孝植不慌不忙:“名词”这个词,也是日本名词,用之尤觉可恨!

张大人一时就愣了:敢情,用习惯了,都不知道这是日本词了!

所以,不只是我们如今生活在“人气”、“主义”、“注射”、“达人”这些日语词中而不自知,张之洞大人在清末,早早儿就陷入这个迷局中了。

所以问题来了:外来的一切,怎么对待呢?

咖啡原产在埃塞俄比亚,欧洲概念而言,是东方玩意儿;1554年前后的伊斯坦布尔,奥斯曼帝国的人管咖啡叫“黑色金子”。而荷兰人大概在17世纪到来前几年才见到咖啡豆:多亏了威尼斯人的慷慨。咖啡刚到欧洲时,许多人不满意。一是味道太怪了:1610年,有位叫乔治-桑兹的先生写道:“咖啡颜色如煤烟,味道也和煤烟大同小异。”兼职来说,欧洲人最初就把咖啡当成煤烟了。二是基督徒觉得:这玩意是阿拉伯世界传来的,异教徒的玩意,该禁绝。

但是教皇克莱门特八世大智大慧,喝完咖啡,就给它行了洗礼,以后欧洲人都能喝了,他老人家的逻辑精妙无比:

“你们觉得这玩意是异教徒饮料,可否想过,上帝创造这完美的饮料,岂难道是只供异教徒享用的吗?”

所以您看到了:教皇是个明白人。不是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轻轻一句话就转过弯来了。

海洋民族在这事儿上,比较机变灵活。列奥纳多-斐波那契随父从商,在北非接触到了阿拉伯数字——阿拉伯数字,其实最初起源于印度,但欧洲人是通过阿拉伯接触到此物的,就认作阿拉伯了。列奥纳多在意大利时,用着罗马数字,觉得忒麻烦;阿拉伯数字简洁明快,真是豁然开朗,列奥纳多后来写了本书:《Liber Abaci》,即“计算书”。这书讲了记账、利息、汇率,并介绍了阿拉伯数字的理念。那会儿,欧洲大学里做数学研究的先生们,对阿拉伯数字嗤之以鼻,但斐波那契想法子让意大利商人们推广了阿拉伯数字。1338年,佛罗伦萨有六所“算术学校”,16世纪,佛罗伦萨累计有1527种算术出版物有售,全使阿拉伯数字。

现代通过蒸馏法制香水,是阿拉伯世界的大贤西那先生发现的。欧洲人知道这玩意,差不多是1221年,十字军东征过去拿的。然而他们并没有因为这是异教徒玩意就扔一边,匈牙利人拿回去自己研究,然后山寨出了“匈牙利水”——也就是通过蒸馏,用酒精固定了多香味混合的混香水——之后这玩意传入意大利,再到法国,终于法国在香水业后来居上了。

本来,我们现有的一切,从来就不是一根筋的。历史本身,交错糅合,从无休止。20世纪初,法国美食家爱嘲笑英国人的餐桌,说他们一无所有——土豆,那是新大陆来的;茶,那是东亚来的;咖啡,那是埃塞俄比亚来的;冰淇淋,那是意大利人让全欧洲知道的;面包,那是希腊和罗马一脉传统里的;啤酒,那是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产的……一言以蔽之,纯粹英国饮食,可能真就剩下了鱼了。当然,同样的吐槽,美国人也躲不过,然而美国人估计本来就无所谓:

咱本是移民凑得的国家,没传统就没传统呗。

说回中国。

唐德刚先生这么认为:

中国人,可能自己不觉得,其实早已全盘西化了。不信么?中国人现在早起,刷牙洗脸穿衬衫牛仔裤上班——这些玩意,在中国古代都没有。贾宝玉那会儿早上不刷牙,而是用青盐漱口,穿戴之细,《红楼梦》里都有,总之不是这样的。衣食住行,其实都已经跟国际现代合流了,只是尚不自知而已。

当然,咱们可以骄傲地说,咱还有文化源远流长,堆山填海镇着呢。问题来了:现在的年轻人,是更熟悉美剧日漫,还是熟悉十三经、琴棋书画、经史子集、苏黄米蔡、马夏李刘、吴门四杰唐宋八家呢?

当然,这并无所谓。流行文化本身没罪过,靠电视剧、游戏和微信号订阅文章来普及四大名著的年代,接受也就是了。只是,许多纯洁的巨大的硬邦邦的不通融概念,其实只存在于我们的想象中。

春秋时候,广大的楚地人们,被中原人认为是蛮族;北方人觉得越国人断发文身,简直不可思议,野蛮得很;到五胡乱华之后,建康的宋齐梁陈四国又觉得,只有南方的菖蒲花还保留着文明,淮河以北已经衣冠散尽了。唐朝李姓自称出自陇西李家,跟李广沾亲带故,可是唐朝高僧法琳认为,唐太宗他们一家该是跟拓跋氏有关系;唐太宗家那位著名的文德皇后长孙氏,也是少数民族后裔——当然,唐朝还是自称正统的。但你也可以想象:到唐末,中原地区大多数老百姓的血液,其实已经像试管一样,搅和着各个族裔的基因了——虽然大家还是自称汉人的。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先生认为,民族是“想像的共同体”。他这说法自然未必靠谱,但“想像”这个词很有趣。许多事儿,只是我们自己没意识到。许多墙,只存在于我们自己的脑海里。鲁迅先生小说《采薇》里提了这一茬:伯夷叔齐抵制周粟,于是在首阳山吃薇菜。有个丫头就跑去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薇菜不也是周朝的么?”伯夷叔齐于是只得饿死了——细想来,的确如此。伯夷叔齐不止吃着周朝的薇菜,还呼吸着周朝的空气呢。要保持一个纯粹的商朝百姓,在上古时代都那么难啦。

事实是,人与他人共享着一个星球,以及星球上的空气循环与水循环。所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你怎么退出?世界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任何稍有理智之人,都该明白:企图独善其身划清界限与其他人搞对立的,自命纯洁无瑕与世无染的,都只是一定程度上的自欺欺人;倘若当了真,很可能出笑话。

许多的泾渭分明和天差地远,其实只存在于我们的想象中。世上的彼此融汇与交流之频繁须臾不休,实在没法子,也没必要,特意划清界限,尤其在我们这个时代。亚里士多德曾经跟亚历山大说,要看希腊人如朋友,看其他民族如禽兽,但亚历山大大帝脑子比他老师还新潮:干嘛那么复杂?人类都可以四海一家嘛。

这些道理,说来简直一目了然。但两千多年之后,还是有一些什么人,试图夸大各类差别、强行制造各类差别的,在我们与世界之间筑起高墙,并竭力夸张世界与我们之间区别的,要么是实在很笨,要么就是别有用心了。

以前,巴尔干岛出橡树,橡树果是好饲料,所以塞尔维亚人民养猪成风,每年有上等好猪出口,口碑甚佳。奥匈帝国想塞尔维亚日长夜大不好收拾,寻思斩草除根,从猪下手,猛提猪出口关税,就差挂起口号:为了奥匈帝国,抵制塞尔维亚猪!

塞尔维亚人养猪亏本,农民贫苦,气炸了。一边另找销路,一边寻思怎么给奥匈帝国来一下子,报这一猪之仇……后来的事儿众所周知,1914年出了萨拉热窝事件,塞尔维亚人刺杀了奥匈帝国王储爷,然后一战爆发了……

如果我跑去跟塞尔维亚的猪说:就因为要在猪的问题上划清界限,导致了人类互相抵制互相仇恨,最后搞刺杀、闹矛盾,还打了世界大战,猪们一定要妄自尊大、仰天长笑:

这些愚蠢的人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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