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写作的痛与乐

从两位写作者绝然不同的出版遭遇谈起:

最近,“光荣的自干五”小周出书了,书名就叫《请不要辜负这个时代》。仅一星期,2万册便销售一空。随即书商连连加印,乐得合不拢嘴——须知,当下中国,能销售2万册的书就是畅销书了。

最近,我未曾谋面的神交之友——这些年一直坚持公民写作的知名博客专栏作者鲁山老泉先生也出书了。书名叫《唠叨的那些事儿》。然而,这是他自费印刷了一百几十本用来赠送亲朋好友的。

谚曰:“男怕投错行,女怕嫁错郎。”此话真乃“一句顶一万句!”——投身“自干五”这一行的小周虽不太懂语法修辞、更不知啥叫逻辑,却极善于扬长避短,深谙“一白遮百丑”之理——郑板桥同志是“咬定青山不放松”,屋顶上树起一杆爱国大旗的小周是咬定公知、大V不放松,不久便暴得大名,所撰文章每每被人民网、新华网以及国内各大门户网站重点推荐。动辄点击数百万、数千万。其旷世奇文《请不要辜负这个时代》,还成为各机关单位必学的“爱国主义教育素材”。如此一来,其新书被畅销就毫不出奇了。

而投身公民写作这一行的鲁山老泉呢?却人如其名,为人为文恰似涓涓山泉。在新书中谈到为何多年持之以恒地坚持公民写作时,他不像小周、花花他们那样将爱国大旗挥舞得呼呼作响,而是十分低调地告诉读者:“我们脚下这块土地如今正处在转型的前夜,作为先明白一族,如果不贡献一点正能量,上对不起祖先,下对不起子孙!”他虽然一颗炽热的爱国之心,却认为爱国并非爱D爱政府,而是爱“我们脚下这块土地”——我们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是爱这块土地上休戚与共的亿万骨肉同胞!正因为如此,他所撰之文,或普及公民常识,或针砭时弊,或揭示历史真相,或直刺谎言,或反思传统文化……其“唠叨”系列作品极富个人特色,题材涉猎十分广泛;文笔十分平和、宽厚、朴实,语言诙谐、幽默、风趣,不时闪烁睿智的思想火花。读之使人忍俊不禁、击节叫好的同时,还往往让人有茅塞顿开、豁然开朗之感……然而,在全界人民都知道的大环境下,鲁山老泉的“唠叨”系列作品注定不能像本山大哥的“卖别”系列小品一样登上特色主义大雅之堂。为了让更多人“明白”过来,老泉从“多乎哉,不多也”的薪水中拿出一部分,将精选的八十多万字文集“付之梨枣”,然后赠送他人。

“相由心生”?“心由相生?”

不同的价值选择,必然带来截然不同的结果:就文笔功夫而言,小周不够格作老泉之学生,然而却因为投对“行”,结果“光荣的自干五”不但尽享“一睹天颜”之荣光,作品被畅销后,还开始坐收红利、沾着口水喜孜孜地忙着点钞票了。名利双收,正是黄网弄砸了改作“爱国生意”的小周梦寐以求的结果;而投错“行”的老泉呢?“唠叨”系列作品虽精彩异常,但听惯了颂歌、赞美诗的仆人们极是厌恶他苦口婆心的“唠叨”,作品“自绝于党和人民”也就天经地义。于是,只好继续做一个自带干粮的公民写作者了。

小周、老泉两人绝然不同的出版际遇,恰恰印证了小周的名言:“没有了祖国你将什么也不是!”(注:周氏公式:D+政府=祖国)。

虽依旧“自带干粮”,但对此早成竹在胸的老泉却无怨无悔,这点可从老泉兄八十多万字的作品中十分清晰地看出来——他的平和、宽厚、朴实、洒脱、诙谐、乐观、豁达,自始至终是如一的。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点,是他早料到:在务必“高度一致”的特色土地上,在一个未进入公民社会的国度中,公民写作注定为国家意志所不容;要忍受来自众多真糊涂的“毛粉”,以及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自干五”的攻击或漫骂;还要面对亲友的忧虑、劝说、告诫、批评……

作品不得出版,却一如既往的洒脱、诙谐、乐观、豁达,真正令人钦佩。然而,旁观者却难免“心潮逐浪高”。——半月前,在电话中得知《唠叨的那些事儿》是他自掏腰包刊印的“印刷品”时,心里不禁一阵痛楚与心酸……

为何“一阵痛楚与心酸”?——一位中学教师,七八年时间利用业余时间熬更守夜写下颇受读者欢迎的二百多万字作品。然而,却因全世界人民都知道的原因不得出版,只能自费刊印赠送亲朋好友,其中心酸有几人知晓?

出/版/自/由,本是言/论/自/由的一部分。而言/论/自/由,又是基本人/权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一个声称“人民当家作主”六十多年的国度,一位以假包换的“人民”,嘴巴却不能自由说话!其中痛楚向谁诉说?

当今特色国度中,太多写作者的作品遭遇“印刷品”的命运。——这些年经常在全国各地“流蹿”,常常遇到朋友赠送“印刷品”。每当此时,一股难于言喻的酸楚便涌上心头——因为他们的遭遇,是当今中国大多数从事公民写作者的遭遇,亦吾之遭遇。所以,他们酸楚,亦吾之酸楚——从2008年开始从事余写作至今,已六七个春秋,好几百万字。然而,连一本“印刷品”也没面世。之所以如此,并非没机会成为正式出版物——这几年,有好几家国内出版社编辑来信商谈出版事谊。然而自己深知:“拙作”如果不“脱敏”,是极难得于正式出版的。而要“脱敏”呢?必然要大修大砍弄得面目全非,这又是万难接受的。于是,便一次次婉言谢绝了对方的美意。而弄成“印刷品”送人呢?经济上又面临“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之困境。这,就是至今连一本“印刷品”也没有面世之原因所在。

这,就是鄙人的切身之“痛”!然而,此“痛”只短暂存在于意念之中。之所以“只短暂存在于意念之中”,原因一有如下两点:

(1)、为信仰和理想,必将舍弃稻粱之谋。——“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此之谓也!

(2)、与另一个群体的公民写作者相比,吾辈之痛简直可以忽略不计——这些年,接触了太多上世纪五十年代末被打成右派分子的老人。并有幸得到一些老人赠送自费的“印刷品”。每接过这些老人的“印刷品”,心头总是“一条大河波浪翻”——这些二三十岁左右参加“革命工作”的老人,自被引蛇出洞之“阳谋”打成右派分子后,瞬间从九天之上跌落地狱:开除公职,妻离子散,蒙受苦难长达二十余年。青春勃发之年身陷牢笼,“平反”恢复工作之时已两斑花白!……为让后人知道、铭记这段荒唐的悲剧,避免历史悲剧重演,这些耄耋老人在视力或身体不适的情况下,克服种种困难,将当年亲历的“反右”运动种种场景,以及被打为“右派分子”之后二十多年的无数悲惨遭遇写下来。然而,基于全世界人民都知道的原因,他们的作品最后只能成为“印刷品”。

老“右派”张先痴老人写作情景

成都绿石老人赠送的反映57反右史实的书《左右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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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赠书老人中,有两位老人的事迹最令人倍感痛楚与敬佩:一位是二十多岁被打成右派分子,身系牢笼二十多年的四川南充文联的张先痴老人——年近八旬之时,在必须借助放大镜的情况下,用几年时间,撰写了两本反映当年“反右”往事,以及在劳改农场、监狱服刑遭遇的记实体作品——《格拉古轶事》。然而,作品脱稿后,却只能在国外出版发行,无法与国内读者见面。基于让后一代人了解那一段历史、避免历史悲剧重演的良苦用心和责任感,每月只有两千元左右退休金的张先痴老人,仍然拿出一笔钱自费印刷了几百本送给亲朋好友。

当我手里捧着张先痴老人赠送的《格拉古轶事》时,脑海里瞬间闪现着他坐在电脑旁边,一手举着放大镜,一手按动键盘的情景……都说曹雪芹的《红楼梦》“看来字字都是血”,其实,张先痴老人的《格拉古轶事》才真正“字字都是血!”

笔者与张先痴老人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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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位是今年91周岁的重庆文理学院石天河教授。2012年10月,鄙人到重庆文理学院拜访他。令人欣慰的是:这位上世纪四十年代中期参加中共地下党、57反右时与流沙河老人并称为“四川两条河”,并一起被打成右派、失去自由二十多年的89岁老人除稍有点耳背外,身体硬朗,谈锋甚健,思维十分敏捷。交谈不久,他便来到书房,将他自费刊印的《石天河选集》四卷,以及反右记实文集《星星诗祸亲历记》一本本签上名字赠我……五本一千多万字的文集,耗去老人近二十年时间。它既是老人一辈子血与泪凝结成的精华,亦是当代中国知识分子不幸遭遇的真实写照。然而,如此客观、真实,极具史料研究价值的作品却不得公开面世。

石天河老人赠送的书籍

 采访石天河老人过程中,最令笔者欣慰的是石天河老人晚年有一位美丽而贤惠的夫人——袁珍琴女士照顾。石天河教授“平反”恢复工作后已年过半百,却得上帝恩赐,与袁珍琴女士成就美好佳缘。目前袁珍琴女士为重庆文理学院副教授。儿子亦在重庆文明学院作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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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位值得大书一番的是谭松——重庆某民办大学的副教授。他父亲谭显殷曾任重庆团市委宣传部长,于1957年被打为“右派”。自此一家人在二十多年间受尽种种非人的磨难。2007年,他掏尽家中全部积蓄,用一年多时间,花费三万多元,历尽艰辛到四川、重庆、贵州等地采访了近百名当年下放长寿湖劳改农场的“右派”或家属,写下了一本反映当年“右派”在长寿湖遭遇的记实体文集《长寿湖》。然而,厄运不久降临其头上:抄家、失去公职、关进看守所半年有余……幸好,《长寿湖》文稿在抄家前被及时转移到一位好友家里。然而,最终只能沦为“印刷品”的命运——在举债的情况下,自印了几百本赠送亲友。

记录一百位“右派分子”悲惨遭遇、催人泪下的《长寿湖》

笔者与谭松合影

谭松年长我五岁,89年便是重庆一间国立大学副教授的他才华横溢,十分健谈,文笔极佳。本来,如果规规矩矩做学问,成为著作等身的名教授,过上“天天都是好日子”的生活,乃唾手可得之事。然而,作为一位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近二十年间,为了信仰与理想,他一直坚持公民写作,积极参与各种公民活动,为此曾一度失业,生活潦倒……目前在一家私立大学任副教授的他,直到2012年一家仍住在一出租屋中!

当今中国,类似张先痴、石天河、谭松者为数其实不少,只是他们并非歌星、影星、体育明星,不是主旋律力捧的文人,因而其动人事迹不为人知而已。

然而,公民写作不只有痛,也有乐:长年累月的公民写作中,“伤心总是难免的”。但付出痛的同时,也常常收获快乐。这就是:每当看到越来越多的人“明白”过来时;每当收到读者一封封洋溢着关爱之情的来信时;每当几天没上网,电话、信箱、QQ中便有众多网友投来关切之情时……痛,便化成了快乐。——我相信,这是绝大多数从事公民写作者的共同感受。

最后,与所有投身公民写作者自勉:

公民写作,是“只为苍生说人话,不为君王唱赞歌”的升级版——是普希金的《自由颂》;是Déclaration des Droits de l’Homme et du Citoyen(人/权与公/民/权/宣言);是帕特里克·亨利的誓言——Give me liberty or give medeath(如果失去自/由,那么不如去死!);是“入席不惧文字狱,著书不为稻粱谋”的士人风骨;是自我忏悔和灵魂拷问的一面镜子;是投向弱势群体的关爱与守护,是直插Autocratic、黑暗、愚昧的匕首投枪;是法治、民/主、平等、博爱、多元、包容、理性、良知、正义矢志不移的追求;是真理、公理、真相的不懈追寻与探索……

从事公民写作并不难——热血沸腾之时写几篇,十几篇,几十篇文章是容易的;一年半载的坚持也不难。但要年复一年坚持不懈地坚持下来却太难……太难……为圆几代人的自/由、民/主、共/和/梦;为后一代免于贫困、免于恐/惧;为后一代写文章时不再使用特殊符号“脱敏”;为后一代不再因/言/获/罪,愿所有公民写作者都作一个吞了秤砣的王八如何?

(作者:李悔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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