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克福书展上演的闹剧,是中国艺术家与知识分子生存现状的一次集中展现。 米克洛斯·哈拉斯特写道:“弥尔顿有一种天真的自信,对他来说,全盘审查既引人厌恶,也不可能实现。这种看法一定让今天的很多人倍感荒诞。” 这是一九八零年代初的匈牙利,米克洛斯是一位异议作家和活动家。他指的弥尔顿正是那位著名的英国诗人,除去《失乐园》以外,他还在一六四四年出版了小册子《论出版自由》,其中充满了对人类渴望自由的信心。 但在米克洛斯眼中,这种洋溢的信心在此刻的匈牙利已不存在。经过了将近四十年的社会主义运动之后,艺术家、知识分子已经发展出一种新的心理模式——“审查不再仅仅是国家的干涉。一种新的审美已经形成,审查者和艺术家相互拥抱、纠缠在一起了。它不再是过去的批评者想像的令人作呕的审查方式。国家已经教化了艺术家,艺术家也把国家当自己的家园。” 将近三十年过去了,柏林墙也已经倒塌了二十年,很多中国艺术家和知识分子站出来继续验证米克洛斯的判断。“审查?什么审查?艺术家在中国享有极大的自由”,作家铁凝对《明境周刊》的记者说:“我们期待在法兰克福的自由交流。” 铁凝是中国作家协会的主席,这个协会大约有七千名成员,他们仍可以每月领取到津贴,尽管它的数目仅仅是象征性。但是,象征性却不意味着不重要,它表明了谁依靠着谁。而在九月中旬法兰克福的一次研讨会上,黄平说他主编《读书》杂志十四年来,从来没有遇到来自权力部门的干涉。莫言和其他很多著名的朋友,在看到戴晴、贝岭等到场后,集体性的退场。这是官方代表团对异议作家的抗议。 现场的细节已难还原,但法兰克福的书展,最终变成了一场闹剧。它是中国的艺术家与知识分子生存现状的一次集中展现。是的,我们已不再身处毛泽东时代,艺术家仅仅是党的意识形态与最高权力的工具。你也可以为铁凝、莫言、黄平作出辩护,他们只是被迫之举。他们当然不至于“天真”或“愚蠢”到不了解中国的现况,或许私下也会对戴晴、贝岭心生理解,台面上发生的一切这仅仅是一种“表演”,他们在“表演”自己对官方立场的支持。 在过去的几年中,中国正在进行一场重新国有化的运动。中央企业吞并私营企业,青年人拼命要考取公务员,国家主义拥挤入公共生活,娱乐明星争先恐后的为国家唱赞歌,而艺术家与知识分子则为政府的文化控制而辩护。 这个国家已发生了变化。它不再是贫穷落后,也不再是彻底的自我封闭,它也不要求每个人都过清教徒的生活,或者一言不合就把你关入监狱,让你感慨“我爱这个国家,但这个国家爱我吗?”……这个国家变得强大、富有,它在全世界激起谈论和好奇,它可以委任你作它的代表,给你提供大笔金钱去周游世界;它也可以向你展开市场,让你频繁的出现在媒体和公众面前,收获一个艺术家渴望的认可,享受到种种便利和自由;国家比昔日更慷慨了,但是它也有某种原则,其实也谈不上某种原则,它只是某种模糊的地带,如果你触碰了这些地带,它不一定立刻用某种残暴的方式惩罚你,他甚至仍然允许你继续写作、绘画、拍电影,甚至允许你把它们在国外出版、展出和放映,但是不要抱有希望它能被本国的观众看到。它让你成为自己家中的流放者,很多时候,你生活在这里,描述这里的一切,你周围的人却对此一无所知,国家已经制造了足够多的噪音,让你的声音轻易的淹没其中。 是戴晴说的吧,你在中国可以读到任何东西,但很多人根本不知道这些书的存在,我们有了互联网,但它没有带来太多的改变。如果你想在中国出版,作家知道哪些历史和政治题材是敏感的,他们会绕过去,出版商都是国有的。戴晴说的对,二十年前她在中国无人不知,在过去二十年中,她仍旧勤奋的写作,四处活动,但是年轻一代已经很少知晓她了,她只能停留在一个微小的国际社区之中。而那些没有她幸运的作家,甚至连国门都没机会踏出。 戴晴的话只有最后一句稍有出入。事实上,中国很多出版商已是私人企业,但它们必须向国有出版社购买出版权。这些私人出版商或许比国有出版社更富有、更高效,但它们仅仅是寄生的,他们的商业权力不足以和政治权力做出哪怕稍许的抗衡,这既是真实的现状,也经常是自我恐吓的结果。或许,这也是那些退场的作家与学者们的感受吧,他们的名声、自由、读者似乎都脆弱不堪,他们比二十年前得到得更多了,也因此更怕失去。 《天鹅绒监狱》,米克洛斯·哈拉斯特的书有一个让人难忘的名字。它仍是监狱,但是天鹅绒的表层,让很多人觉得温暖和舒适。然后,我们躺在天鹅绒上一起脸不红、心不跳的说谎,一起其乐融融的表演。这些谎言是新的黏合剂,让这本已脆弱的监狱更加牢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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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远:审查的艺术
法兰克福书展上演的闹剧,是中国艺术家与知识分子生存现状的一次集中展现。
米克洛斯·哈拉斯特写道:“弥尔顿有一种天真的自信,对他来说,全盘审查既引人厌恶,也不可能实现。这种看法一定让今天的很多人倍感荒诞。”
这是一九八零年代初的匈牙利,米克洛斯是一位异议作家和活动家。他指的弥尔顿正是那位著名的英国诗人,除去《失乐园》以外,他还在一六四四年出版了小册子《论出版自由》,其中充满了对人类渴望自由的信心。
但在米克洛斯眼中,这种洋溢的信心在此刻的匈牙利已不存在。经过了将近四十年的社会主义运动之后,艺术家、知识分子已经发展出一种新的心理模式——“审查不再仅仅是国家的干涉。一种新的审美已经形成,审查者和艺术家相互拥抱、纠缠在一起了。它不再是过去的批评者想像的令人作呕的审查方式。国家已经教化了艺术家,艺术家也把国家当自己的家园。”
将近三十年过去了,柏林墙也已经倒塌了二十年,很多中国艺术家和知识分子站出来继续验证米克洛斯的判断。“审查?什么审查?艺术家在中国享有极大的自由”,作家铁凝对《明境周刊》的记者说:“我们期待在法兰克福的自由交流。” 铁凝是中国作家协会的主席,这个协会大约有七千名成员,他们仍可以每月领取到津贴,尽管它的数目仅仅是象征性。但是,象征性却不意味着不重要,它表明了谁依靠着谁。而在九月中旬法兰克福的一次研讨会上,黄平说他主编《读书》杂志十四年来,从来没有遇到来自权力部门的干涉。莫言和其他很多著名的朋友,在看到戴晴、贝岭等到场后,集体性的退场。这是官方代表团对异议作家的抗议。
现场的细节已难还原,但法兰克福的书展,最终变成了一场闹剧。它是中国的艺术家与知识分子生存现状的一次集中展现。是的,我们已不再身处毛泽东时代,艺术家仅仅是党的意识形态与最高权力的工具。你也可以为铁凝、莫言、黄平作出辩护,他们只是被迫之举。他们当然不至于“天真”或“愚蠢”到不了解中国的现况,或许私下也会对戴晴、贝岭心生理解,台面上发生的一切这仅仅是一种“表演”,他们在“表演”自己对官方立场的支持。
在过去的几年中,中国正在进行一场重新国有化的运动。中央企业吞并私营企业,青年人拼命要考取公务员,国家主义拥挤入公共生活,娱乐明星争先恐后的为国家唱赞歌,而艺术家与知识分子则为政府的文化控制而辩护。
这个国家已发生了变化。它不再是贫穷落后,也不再是彻底的自我封闭,它也不要求每个人都过清教徒的生活,或者一言不合就把你关入监狱,让你感慨“我爱这个国家,但这个国家爱我吗?”……这个国家变得强大、富有,它在全世界激起谈论和好奇,它可以委任你作它的代表,给你提供大笔金钱去周游世界;它也可以向你展开市场,让你频繁的出现在媒体和公众面前,收获一个艺术家渴望的认可,享受到种种便利和自由;国家比昔日更慷慨了,但是它也有某种原则,其实也谈不上某种原则,它只是某种模糊的地带,如果你触碰了这些地带,它不一定立刻用某种残暴的方式惩罚你,他甚至仍然允许你继续写作、绘画、拍电影,甚至允许你把它们在国外出版、展出和放映,但是不要抱有希望它能被本国的观众看到。它让你成为自己家中的流放者,很多时候,你生活在这里,描述这里的一切,你周围的人却对此一无所知,国家已经制造了足够多的噪音,让你的声音轻易的淹没其中。
是戴晴说的吧,你在中国可以读到任何东西,但很多人根本不知道这些书的存在,我们有了互联网,但它没有带来太多的改变。如果你想在中国出版,作家知道哪些历史和政治题材是敏感的,他们会绕过去,出版商都是国有的。戴晴说的对,二十年前她在中国无人不知,在过去二十年中,她仍旧勤奋的写作,四处活动,但是年轻一代已经很少知晓她了,她只能停留在一个微小的国际社区之中。而那些没有她幸运的作家,甚至连国门都没机会踏出。
戴晴的话只有最后一句稍有出入。事实上,中国很多出版商已是私人企业,但它们必须向国有出版社购买出版权。这些私人出版商或许比国有出版社更富有、更高效,但它们仅仅是寄生的,他们的商业权力不足以和政治权力做出哪怕稍许的抗衡,这既是真实的现状,也经常是自我恐吓的结果。或许,这也是那些退场的作家与学者们的感受吧,他们的名声、自由、读者似乎都脆弱不堪,他们比二十年前得到得更多了,也因此更怕失去。
《天鹅绒监狱》,米克洛斯·哈拉斯特的书有一个让人难忘的名字。它仍是监狱,但是天鹅绒的表层,让很多人觉得温暖和舒适。然后,我们躺在天鹅绒上一起脸不红、心不跳的说谎,一起其乐融融的表演。这些谎言是新的黏合剂,让这本已脆弱的监狱更加牢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