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政府虽然大权在握,却没有把我吓得只好去做不义的事情。
————苏格拉底,《申辩篇》
志永:
恭喜啊。你入狱了。
原来我还担心,这一波针对新公民运动的抓捕,如果其他人都抓了,却把你放了,那将非常狠毒的置你于不义之地。现在看来,当局也在成全你。和其他数十个新公民运动的参与者一样,你亦著南冠作楚囚,承担一定会来的代价。
知道你早有心理准备,亦很从容,但我心里依然难过。十年前,与你在北大校园认识,合作,创立“阳光宪道”(后改名为公盟),一起租房子,你住一间,我住一间,白天做活动,晚上一起喝酒聊社会理想;十年后,我们老了,我疲倦了,但理想还在,也都还在路上,只是你不知疲倦,走的更远了。
我比你圆滑,你比我更英雄气。想到这点时,你已经在牢里了,这让我羞愧顿生。十年前,喝酒时谈起在北大校园里的孤独,你说,入北大前以为北大遍地理想主义者,入北大后却怎么也找不到,曾经很苦恼,有一天忽然想起,何必往哪找呢,自己不就是嘛。十年之后,你的理想,在这索多玛的城邦里劝人当新公民,已经搅动天下。
索多玛的邦民们粗鄙、贪婪、狠心,你在其中游走,劝人们不要只顾着顺从城邦的统治者,劝人们不要那么残酷的互相对待,要正直坦荡做新公民,要有爱有公义,在任何一种职业上都守住伦理底线。你从不讳言这是一项政治事业,因为“公民”的概念被城邦的政治结构定义,若无新的城邦政治结构,就无法定义“新公民”;当然,这更是一项社会运动,毒树长不出鲜果,城邦的邦民若不争气做新公民,索多玛就永远是索多玛。
在索多玛,你的理想,统治者要不要容忍根本不是一个问题。索多玛城,和另一个城邦蛾摩拉(Gomorrah),是罪恶之地,耶和华欲降下大火与硫黄,亚伯拉罕请求他,若能在索多玛找到10个义人,就不毁灭索多玛。然而,除了亚伯拉罕的侄子罗德,索多玛竟凑不齐10个义人,最终被耶和华毁灭,沉入死海。如今,你又在索多玛城邦里寻找义人,能凑齐让城邦免于毁灭的10个义人吗?
只是,不论未来索多玛的下场如何,你已经被城邦的统治者送上审判席。这是宿命。在索多玛城当义人的宿命。索多玛的臣民们,会围着你,羞辱你,诅咒你,向你扔石头。他们甚至还会为此歌唱,在城里跳舞。在毁灭的大火与硫黄从天而降之前,他们愿意毁掉一切希望,以为靠着恐惧与肆无忌惮,可以挡住耶和华的怒火。圣经里记载着,即使两个天使到了索多玛城,住在罗德家,即使索多玛城到了即将毁灭的最后一刻,索多玛的邦民们, 还从城市的各个角落四面八方的围住罗德家,要罗德交出两位天使供他们淫乐。
你,我们,理想主义者的道路漫长。
因为,何止索多玛,雅典也把苏格拉底和他的新公民运动送上审判席,判决苏格拉底该喝下毒酒去死。与索多玛不同,雅典是被祝福的城邦,然而雅典的公民们,也不能忍受苏格拉底对他们的美德不停逼问。几个世纪以来,雅典的公民们,只接受荷马与赫西俄德(Hesoid)英雄史诗及神话世界的传统,崇拜英雄、热爱战争,如今苏格拉底自己的家庭贫困不堪,却一天到晚什么都不做,游走在大街小巷,与政治家、诗人、工匠交谈,用雄辩的方式拆穿他们的骄傲,审视他们作为公民的美德,说什么未经审视的生活不值得过,说追求美德和智慧优先于追求其他任何东西,不要让不义的公共生活脏了自己的手,还说:“啊,我的朋友, 你是伟大的强盛的富有智慧的雅典城邦的公民,你怎么能够让自己那么在意积累金钱、荣誉、名声这种东西呢?而对于智慧,对于真理, 对于你自己灵魂的完善好像你都很少想到过。 你不会因此觉得惭愧吗?”
三十年的伯罗奔尼撒战争,雅典败给了斯巴达,引为自傲的民主传统也被斯巴达人在雅典搞的三十僭主败坏,但苏格拉底的新公民运动尤其让雅典公民们气急败坏。诗人阿里斯多潘(Aristophanes)写了一部喜剧《云》嘲弄苏格拉底在云上生活,不着边际,最后连房子都被自己的信徒一把火烧光。曾经反抗三十僭主残暴统治的三位重要民主人士安虞多(Anytus)、梅雷多(Meletus)、吕贡(Lycos),直接控诉苏格拉底毒害青年且亵渎神(Impiety),而雅典的公民们,在自由意志下,在听了苏格拉底那么智慧的申辩后,依然判苏格拉底有罪。
志永啊,或许这才是理想主义者面对城邦时必然的命运?
雅典与索多玛当然有区别。在雅典,苏格拉底和他的新公民运动能不能被容忍,这可以公开讨论,一辈辈的一直讨论下去,还可以反悔:苏格拉底被处决后,雅典人后悔了,于是安虞多被流放,并在流放地被人用石头砸死。然而,在索多玛,不服从的公民,归宿是幽暗的监狱与人们的遗忘,且不容讨论:索多玛的统治者,会让你闭嘴,让我闭嘴,让所有人闭嘴。
以毒害青年起诉苏格拉底,这是雅典审判苏格拉底时给苏格拉底的光荣。这种光荣,索多玛城一分都不会给你;他们会仔细挑选罪名,当你站到审判席时,你最让他们恐慌的部分一点儿都不会出现,围观的索多玛臣民则会欢呼,这是贼,这是在家里妨碍公共交通的坏蛋…
但我知道,你会用与苏格拉底一样的骄傲接受审判。苏格拉底在申辩里说,雅典的公民们,我是神灵赐给你们的恩典,你们置我于死地,以后的日子里,你们再难找到一个我这样的人。雅典这匹肥大的骏马,行动迟缓,需要我这样的牛虻叮一叮才能焕发精神。
我是神灵对城邦的恩典。苏格拉底的这种骄傲,雅典没听懂,索多玛更听不懂。所以,志永,站在索多玛的审判席上,不必申辩他们加以的罪名。且顺从他们的罪名,由他们折磨。如苏格拉底一般,虽然格黎东(Criton)买通狱卒,劝老师逃走到异邦,苏格拉底却只留在狱中,将雅典人的毒酒一饮而尽。理想主义者的骄傲,他们无法审判。死刑判决后,苏格拉底说,我宁愿按我自己的方式说话而被处死,也不想用你们的方式说话而继续活着。雅典的公民们,只费了一点时间,你们就赢得千古骂名。
站在审判席上,只能申辩我们愿意申辩的。志永,哪怕面对的是一屋子的酷吏、打手与阴谋家,他们的耳朵是摆设,他们的眼睛是铜板,他们的心灵是荒漠,也只要申辩你所钟意的新公民和它的意义。索多玛城可以拒绝或听不懂义人的话,但未来的日子,一定听得懂神的审判与满天毁灭的怒火。
此刻,你在狱中,在审判的路途,我亦被软禁在家。此刻,我在家里的客厅呆坐,暮色四合,落日最后一点余晖被夜的黑吞没。忽然有点心酸,想起一位朋友乔木说的:垫脚石铺成的路通向远方…
无论在索多玛,还是在雅典,面对城邦,理想主义者最终都是垫脚石的命运。虽然身遭践踏,愿你我的心灵自由都不受约束,充满平静。
郭玉闪
2013/7/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