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64友人中,李必丰是最有争议的。朋友们都叫他丰子,或称李半仙。热爱他的人把他敬重为好汉,诋我毁他的人把他贬讥为败类。关于他的经历可称为传奇,也可称江湖骗子的把戏。所以在写他时,必须小心再小心,不然笔下的李必丰,最终竟是一个四不像,他的朋友和他的敌人必定联手痛揍我。为他溢美我不愿,同样为他遮丑我也不愿。我只想尽力写一个真性情的李必丰,为我的64我的生活我的回忆。
那年6月除北平,仅有成都是发生了大规模流血的城市。丰子当时在绵阳永兴税务局工作,那年正在西南财经学院进修。风云际会,丰子全程参与了成都的示威声援以及人民路盐市口的街头混战,担任了成都青年学生联合会主席,负责募捐等组织领导工作。在街头混战中侥幸从刺刀下逃生。6月6日,人民商的一场大火,令成都形势急转直下。这场大火是1933年德国国会纵火案的再版,栽脏嫁祸,找到杀人的理由。9日,大火熄灭,大抓捕开始,整座城市一片肃杀。
丰子躲过第一轮抓捕,悄然南行,很快抵达了瑞丽。在向导的引导下,一行六七个人,其中有一个胖子,上海来的,叫丁关熙,据丰子讲丁关根的弟弟,身体肥硕,行动迟缓,丰子等亡命者,丢下丁胖,穿过原始丛林,直奔缅甸,越境成功。众亡命者还未分享逃生成功的喜悦,便被缅共人民军扣押。当日,缅甸人民军如卖猪仔样,把丰子等人卖给了云南边防部队。刚押抵界河边一个无名寨子,丰子等六七人站在农家院子女儿墙下,两个当兵的未作警告,端起冲锋枪朝丰子站的女儿墙横扫过来,嗒嗒嗒嗒,子弹嗖嗖飞过头顶,吓得丰子等人瘫倒在地,屎尿一裤裆,口吐白沫,大半天回不过神来。
云南边陲寨子缺衣少食,丰子关在牛圈,受假枪毙惊吓,看守松懈,也不敢有脱跑的念头。老老实实的,水米不沾,饿了两天。等到第三天,丰子等人才吃了半生不熟的野猪肉,饥渴中丰子等胡乱吃撑了肚子,不管饿了二天,胃受得了受不了,饱鬼强过饿鬼。那寨子临近界碑,交通极不便,没有公路,与县城相连道路,全是坑坑洼洼的村道。全寨子没有像样的交通工具,仅有一台手扶拖拉机,算得上现代化的交通工具。丰子等人吃撑后,胃正难受,一伙寨子里的民兵用麻绳子把丰子等人捆得严严实实,塞在拖拉机上押往县城。一路上颠簸,人车好像在跳舞,拖拉机快散架了,人骨架也快散架了。加之,吃了一肚子野猪肉,闹起肚子,拉呀抖呀,那活罪受得够呛。一百来公里的路,足足簸跳了十个小时,簸跳得肠子都悔青了,不该贪吃野猪肉。
丰子进到瑞丽看守所,心想这倒霉的事儿也该完了。人不可能撞大运似的撞大霉。刚进监仓,仓里的老犯就问丰子,哪里来?犯啥事?啥民族?丰子哪见过这阵势。成都来的,学生闹民主,汉族。当丰子说是汉族,狱头说汉族,又一个少数民族。丰子不假思索的回嘴,多数民族。狱头掌掴丰子的嘴,这仓里有没有汉族?这个白族,那个回族,傣族,哈尼族,景颇族,布朗族,纳西族……,你他妈的少数民族,冒充我们多数民族,一声叫打,十来个人,拳呀脚呀围上来,打得丰子鬼哭狼嚎,再也不敢妄称多数民族了。像龟孙子一样,在瑞丽看守所呆了一个星期,尝到了少数民族遭欺凌的滋味。
从瑞丽转押到云南省看守所。丰子心想这儿不是天高皇地远的地方,毕竟省衙门驻跸,汉人占多数的地盘,不会有苦果子吃了。当被推进云南省看守所,一排枪兵两两面立,早在那儿等着伺候丰子,中间跨腿做了一个狗洞,要丰子钻过去。丰子见状,只能学韩信袴下求生,当钻进狗洞门,未有异常,这叫放狗进门,爬到中间,突然二十来只脚猛踹下来,这又叫关门打狗。还未必爬出狗洞,丰子躺在水泥地上早不能动弹,奄奄一息。那些日子,电视上反复播出那十个共和国卫士,被凶狠残暴的学生活活烧死打死。当兵的对学生极度仇恨,个个叫着要为战友报仇。凡抓进去的学生模样的暴乱分子,无一不遭当兵的谑打。丰子在云南省看守所呆了一个月,躺就躺了一个月。月后,丰子勉强能下床走路。此时,四川警方才来接走丰子。
回到成都,丰子被关在五块石看守所。狱头和枪兵不再对他下歹手,丰子以为倒霉的日子结束了,坐牢就坐牢,十年八年,也没啥可怕的。比之狱头枪兵,那些刑讯丰子的警察更专业更虎狼,打人不见伤,杀人不见血。刑讯警察指认录像机里的一个侧脸,逼丰子承认是他自己,指控他纵火烧人民东路派出所。丰子打死不认,才保住了自己的小命。五块石看守所几个月的时间,丰子讲得不多,只说每天都想自杀,怕自己熬不住,承认了那个侧脸像就是自己。据丰子事后讲,真体会到了宁为刀下鬼不做阶下囚的话,一点不虚,字字血泪。五块石那几个月真叫喑无天日,看不到丁点的光,生不如死。
90年4月。丰子的案子久拖不决,成都又不想放人,案子转到绵阳,由绵阳来结案。这样丰子转押到绵阳。按理说,回到绵阳各方面应该好转,不会受到肉体的折磨和伤害。熟人朋友较多,不看僧面看佛面,同喝涪江水,不至为难丰子。但绵阳公安立功心切,不相信撬不开丰子的嘴,用最激暴的手段来对付丰子,十几根电警棍同时电击,舌苔,背,腿,屁股,鸡巴,脚心……,电击皮肤,皮肤直冒黑烟,烤肉一样,丰子曾让我参观过,他身上留下的二百多个电击黑斑。本是同乡人,相煎何太急,直令人唏嘘悚然。有时,我等笑丰子,命里做大事的人,不挨打何以成大器。
李必丰最后判了5年。罪名为反革命宣传煽动。先后关押在川中监狱和大竹监狱。94年出狱。97年和11年先后两次获判7年和11年,罪名为合同诈骗。李必丰一边参与民运活动,一边从事商业活动。由于商业活动不规范,遭共裆设计陷害。眼下,李必丰羁押在北川监狱,余刑还有6年多。后两次获刑遭人诟病较多。民主的鱼和生意的熊掌,两样都想得到,现实中做到这平衡太难了。
据李必丰讲,他遭受的肉体苦难,超过了我等的总和,是我等的倍数。说实话,警察对我还算客气,电棍和毒打,变着花样的肉刑,还未体验过。但是,当我听知从界河边无名的寨子到瑞丽到昆明到成都到绵阳看守所里,一个诗人小说家的李必丰,所承受的肉体创痛,很难想象那页日子是怎样翻过去的。10年,我在浙江临海见上他,问他第二次坐牢挨打没有。他说,还好,未有第一次肉体的摧残。回想李必丰看守所的日夜,那些苦难永远停在那一刻,26年过去了,我还是呆在那年那月,不曾挪动一步。
2015年4月28日侯多淑于达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