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濂:正步走是世界上最恐怖、丑陋的权力宣言

文/周濂

  日落时分,印、巴两国举行关闭国境仪式,双方长官一声令下,军营里就会放出两群盛装卫兵,抬头挺胸,提臀摆胯,以九死而不悔的姿势直扑边境线,然后 各自站定,冲着对方开始高抬腿、猛跺脚。每当此时,围观群众的情绪就会达到高潮,开始捶胸顿足,并发出《动物世界》里才会出现的啸叫声。

  据说这个仪式一度是印、巴旅游的必选项目,引来观光客无数,不过就在3年前,这个节目被叫停了,原因是每天举脚过头的正步走表演给卫兵的身心造成了严重伤害,为此印方与巴方协议降低挑衅程度,放弃使用这种高难度的抬腿动作。

  我越想越觉得这事儿充满了辛酸的喜感。记忆中的正步走可不是这样的,1984年国庆35周年阅兵仪式是我第一次领略正步走的风采,它纪律严明飘逸挺拔,让人屏息凝神,神往不已,当女兵方队走过天安门广场前,甚至还让年少的我产生了一丝心动的感觉。

  后来看纳粹党人在纽伦堡集会的纪录片《意志的胜利》,屏息凝神的感觉还在,但已与神往无关,而是一种近乎无法呼吸的压抑感。

  德国是正步走的发祥地,19世纪早期普鲁士军队为了炫耀军国主义的赫赫武功,发展出这一“迄今为止人类所发明的最矫揉造作却最富表现力的肢体运 动形式之一”。1920年代,希特勒在纳粹党人的冲锋队中沿用了正步走,最终成为党卫军和纳粹德国国防军的步法。正因为存在这样一层历史因缘,二战胜利 后,联邦德国把正步作为法西斯主义的象征而彻底废除。崇尚个体自由的英美等国则从未采用过正步走。

  看《意志的胜利》,总让我想起乔治.奥威尔的这段话:“正步走是世界上最为恐怖的景象之一,甚至比俯冲轰炸机还更令人感到恐怖。这就是一个赤裸 裸的权力宣言,相当明确而刻意地存在于其中的,是靴子直冲着脸而来的景象。它的丑陋,是其存在的一部分,因为它正在宣称的就是:‘是的,我很丑,但你不敢 嘲笑我。’”

  “我很丑,但你不敢嘲笑我!”奥威尔的这个观察可谓入木三分,可是光有恐吓仍然不够,墨索里尼说:“所谓法西斯主义,首先是一种美。”由此可 见,权力要想赢得敬畏,除了颟顸霸道混不吝之外,还需要懂得那么一点点的美学原理。我猜想在观看纳粹冲锋队员的正步行进时,一定有人会被整齐划一、无懈可 击的力量感所震慑,同时也会被其中所蕴含的庄严肃穆的美感所魅惑。

  事实上,我一直认为一个人的政治立场是左还是右,他对于权力的态度是喜还是恶,很大程度上就是审美趣味的问题。

  以前我的口味就比较的重。因为历史问题,刚入北大时,我和我的小伙伴们被发配到石家庄踢过整整一年的正步。记得发军装的那天,我没能抵挡住制服 的诱惑,在穿衣镜前大呼小叫、搔首弄姿。在接下来的一年里,我积极钻研正步走、齐步走和跑步走的动作要领,努力学习政治,争当队列标兵,每次饭前合唱革命 歌曲都用尽浑身力气,对于滥竽充数的同学还心存鄙夷愤怒和不满。直到多年以后,我参加91级同学入学20年的庆典,几百人的大合照,在排队等候领导入座 时,有好事者提议大合唱“团结就是力量”,我环顾四周,看到身边的每一张脸都在激情洋溢地放声高歌,只有我独自站在队伍中间,一个字都唱不出来。我明白, 一定是因为我的审美趣味发生了变化。

  谁在年轻时没有爱过几个人渣?我从不认为一句“青春无悔”就可以把所有的压抑和扭曲一笔勾销。

  当美学的面纱被撕破,“我很丑,但你不敢嘲笑我!”就只剩下赤裸裸的权力在做支撑,但是如果权力本身已经不招人待见,或者压根就没有权力却依旧张牙舞爪地“不许”别人笑,整件事情就会变得有些滑稽和可笑。

  最近网上流传一张老照片,1936年6月13日,布洛赫姆沃斯造船厂的工人在码头集会,庆祝德国军舰的下水仪式,所有人都在向元首行纳粹礼,只有一个人双手抱胸,拒绝行礼。在放大的图片上,你甚至可以看到他脸上流露出一丝不屑的表情。此人叫做August Landmesser,他因为和一名犹太女子结婚而两次入狱,最后被当成炮灰送到前线战死在沙场上。

  1991年,德国报纸刊发了这张照片,世人把Landmesser称作勇者,因为面对令人生畏的权力,他做到了——你很丑所以我要嘲笑你!

(文章来源:读行者图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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