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的民间运动,不仅仅以其史诗般的情节撼动人们的心灵,它还有更多的人所做的无声无息的奉献奠定它真实的基础,构成它活生生的血肉。许多人,也许会被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在囚禁中的惨死与无地葬身而震撼、而惊心动魄——的确,这构成了民间运动所本来应有的壮烈环节,正像那一夜奇异的雷电那样——但是,更多的、在一般人视听之外的,是更大量的、日常的、频繁的、默默无闻的牺牲。
当杨天水被推向社会的时候,他已经意识模糊、认不出所有的朋友乃至家人了。他已经重病,并濒临死亡。而某无聊小报却以轻佻的口气说,“就此话题采访中国学者时,不止一人说此前从未听说过姓杨的这个人”,“说明此人从未在中国社会中有过像样的影响”。这种话,究竟要说明什么呢?要说明,杨天水终究不是你们所推崇的那种“成功人士”吗?的确如此。如果他成了你们所要的成功人士,这世界上怎么还会有殉道者的光荣呢?
无论如何,你们没有否定杨天水的存在。不仅他一个人,我们每一个见证者,屈指都可以数出无穷无尽的名字,那些在我们心中闪光的名字,在各个地区,在每个年度。这些名字之所以闪光,是因为他们眼中只有真理,是因为他们百折不挠,是因为他们甘愿牺牲、不求名利,是因为他们付出着、或者已经付出了生命中的一切。这样的境界与小报作者轻佻的心态相比,你们怎么能够理解呢?
杨天水的确会默默无闻,因为从1989年以来的28年中,他有22年是在监狱中度过的。他的声音、他的人生被禁锢在一方高墙之内的时间太长了。但是,这个默默无闻的人,他的名字却被当局恐惧,有如雷霆。我可以清晰地记起当他的律师前往监狱看望的时候,他们那如临大敌的场面。
除此之外,他本人的个性也是质朴、不爱张扬的。现在南京许多的老朋友,都还能回忆起杨天水那极度的简朴和贫穷。他当时身无分文,乃至债务缠身;他只吃几块钱一碗的面,租最便宜的房子。然而就在他那短暂的自由时光,他却热心地为国内许许多多受难者呼吁援助、联署签名,并且为每一位见面的朋友奔走筹谋。在重庆,也已经历了近20年刑期的许万平兄弟,对此应该是记忆最深的。
也许正是这些不避风险的呼吁,使得他被当作了出头鸟。而杨天水那单纯、信任他人的个性,也使得他太易于被构陷、被人做成一个无中生有、争抢功劳的案件。对此,就是体制内、系统内的当局人士,也该是记得很清楚吧。这已经是他第二次面临重刑,他竟然被判12年的刑期。
我认识杨天水,是在1982年。那时,他从北京师范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南京的铁路子弟学校,以后又转到省社科院。就在那时,他与南京民主沙龙的朋友们认识了,并且立即成为热烈的参与者。我还记得,他一见面,就送给我一套范文澜的中国通史。多年以后,当我从良乡监狱刑满出来,得他与张林热情相邀,去杭州小住的时候,我提起送书的事,他却已经忘记了。而我也完全想不到,我们相聚的时间竟是如此短暂。
我们上一次的相聚也是这样的。在1989年六四事件之后,有成千上万的人被激动了。1990年我路过南京,曾建议他像组党这样的事情一定要慎重。而我离开不到半个月,就得到了他被捕的消息。这次,他被判刑10年。我为他非常心痛。也就是在这一次,他失去了家庭,从此成为孑然一身。当他再次入狱的时候,只有在遥远泗阳的一个姐姐,能够竭尽自己的力量去看望他。
天水朴实,无高言大志,但是勇于承担最艰难凶险的担子,在牺牲面前,决无犹豫。即使明明是构陷的冤狱,极重的刑期,他也毫不动摇。在今天的时代,这可能已经会被许多人看作是属于古老过去的人物和情怀了吧,但也许惟其如此,就更为珍贵。
在这个时代,这个既是最耀人眼目也是最黑暗的时代,这个既是最甜蜜欢乐也是最悲惨痛心的时代,有人燃烧自己的心血与生命,高举起真理的火炬,虽死不悔。这样的人,值得人们永远敬佩,直到世世代代。
转自:中国人权双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