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低氣溫零下十六度,據說這是北京四十年來最冷的一天,南二
環一個地下通道裏住滿了人,他們是這個社會中一個特殊的群體。
當我們來到這裏,志願者黃先生的汽車裏已經沒有了棉衣和被
褥,只剩一些饅頭了。這些天,他們每天發放幾百件棉衣被褥,還有
兩百斤以上的饅頭。曾經這裏有一群韓國基督徒堅持了二十年每個週
六發放食物,後來他們被驅逐出境了。
我第一次開始走近這個群體是在12年前。中央電視臺東門口,一
個山東菏澤來的婦女在我眼前漸漸精神崩潰,哭鬧著要進電視臺找領
導,幾分鐘後被警車帶走。另一個深刻的記憶是在10年前,那天零下
十四度,國家信訪局門口被煙燻黑的寫滿標語的胡同裏,一個白髮婦
人佝僂著身軀木然地站在那裏,她的被褥剛剛被警察焚燒過。
社會進步了不是嗎,在這個寒冷的冬天,警察和城管只在聖誕節
前夕把居住在通道裏的人們的被褥搶走了兩次,以後就不再搶了,劉
安軍他們這才有機會把網友們捐助的物資持續發放。
從國貿到這個地下通道坐地鐵只要一個小時,彷彿時空穿梭。在
這世上,每個人都扮演著自己命定的角色,在這個寒冷的冬天,有人
謀劃著權力把金錢和子女送到國外,有人在高樓邊不為人知的角落裏
悄悄死去。
每個國家都有無家可歸者。北京的無家可歸者有乞丐,但更多的
不是巴黎香榭麗舍大街上的流浪者為了乞討,不是恆河邊上赤腳的白
鬍子老人為了苦行的信仰,不是白宮旁邊黑人流浪漢選擇浪跡天涯的
自由,而是因為他們太愛較真了。在這個殘酷不公正的社會裏,冒出
一個近乎偏執追尋內心正義的龐大群體,他們中有被徵地的農民、被
拆遷的城市居民、被下崗的工人、被選擇性執法的企業家、被打擊報
復的市委書記……而住在地下通道裏的是其中最最貧困者,他們住不
起村莊裏一個晚上5元錢的通鋪。
二
每個國家都有無家可歸者。2004年秋天,白宮東面不到兩百米街
角處長凳上,幾個喝的醉醺醺的黑人流浪漢樂呵呵地向路過此地的我
招手,那是我對美國最深刻的印象之一。後來知道,他們流浪不是因
為沒房子住——政府已經給他們提供了住房,而是因為他們選擇了這樣
的生活方式。任何一個社會總有這樣一群人,他們逃避世俗生活,或
者,他們的個性就是任意放縱,政府給他們提供食品券,他們拿來換
酒喝,給他們房子他們也不住。他們是這個國家的負擔,一個不能拋
下的負擔,但其實,他們又何嘗不是這個國家的財富,在這世上,沒
有他們的流浪,怎能有萬家燈火的溫暖。
離白宮如此之近的地方居然有這樣一個「髒亂差」的角落,有這
樣一群流浪漢,這恐怕北京的某些官員和城管難以理解的。奧運前,
我居住的小區內部,一遍又一遍,城管和警察浩浩蕩盪開進,攤販們
的三輪車、煎餅、桌椅板凳被粗暴地甩到卡車上,那一刻我很能理解
退伍軍人崔英杰,他憤然殺死了城管隊長。髒亂差,這是我作為海淀
區人大代表經常聽到的一句話,代表們幹不了別的事,站在權貴的立
場上,清理這個社會上最弱勢者,似乎成了最有成就感的選擇。
在去紐海文北部的漢姆頓小鎮上,公共汽車裏幾乎都是黑人,他
們的神態安詳。這一帶生活著大量的黑人,他們中很多居住在政府提
供的公租房裏。我碰到一個公益組織的志願者,他們的工作是協助政
府把原有的公租房拆除,重新建房並向社會出售,把公租房混入普通
住宅,是為了避免居住公租房裏的人感到歧視。
也許,這有點過於政治正確了,就像美國街頭每一個廣告,畫面
上如果有三個人,其中一定有一個黑人,如果有四個人,還一定要加
上一個亞裔黃色面孔。但遙想一個被歧視種族的心酸恥辱歷史,我能
理解這裏近乎偏執的政治正確。也就在那一年秋天,一個沒有任何家
庭背景的年輕黑人當選參議員,他的祖先在非洲,四年之後,他成了
美國總統。
其實,白宮旁邊和北京南站的流浪者不一樣,對於北京南站的流
浪者而言,流浪絕不是一種浪漫的生活方式,他們有自己的家,他們
來到國家的首都是為了尋求內心的正義。在白宮前我只見到過一個和
北京南站相仿的流浪者,那位老太太在白宮南草坪上搭起帳篷抗議美
國沒有民主和自由。
三
這世界上恐怕沒有一個城市找不到髒亂差的角落,當然平壤可能
除外。2008年7月,巴黎香榭麗舍大街東端一群無家可歸者正在吃飯,
那是慈善組織定點供應飯菜的地方。而在幾個街區之外,警察局門前
數百黑人排成方隊正在集會,這些非法移民要求居留權。
他們的故鄉在非洲,那是一個由大峽谷、赤道雪山、撒哈拉沙
漠、盧旺達種族屠殺和曼德拉構成的象徵著貧窮飢餓但也有人性光
輝的大陸。如果不是作為佔領者,他們有資格來到富庶的歐洲嗎?可
是,他們來了,他們偷偷越過邊境,潛伏在這個夢想的國度。
直到有一天,這個國家開始清理沒有戶口的外來者。巴黎北部一
個小城市裏有一個非法移民教師,按照新的規定他必須離開,這裏的
市民和市長一起給中央政府寫信挽留,這跨越國界和種族的愛最終挽
留了他。同時在巴黎,那些違法者開始站出來,站到警察局門前。古
老的歐洲,你終究無法擺脫非洲,無法擺脫這個星球上的貧困。
沒有人知道我們時代距離大同世界還有多遠,但相信總有一天,
種族差異、國家邊界會成為歷史。國與國之間,當我們意識到差距的
時候,已經無可救藥地連在了一起。無論哥本哈根會議上的爭吵多麼
讓人心煩,戰爭的硝煙正在散去,人類從遙遠的童年一路蹣跚走來。
巴黎無法擺脫讓一些人心煩的外來移民,因為我們都是人類,內心都
有莫名的關愛和同情。
四
孟買泰姬陵酒店面朝大海,這個南亞國家最繁華的都市最繁華之
處,大門前馬路對過就是烤餅的攤販,富人悠然在此散步,窮人蹲在
小板凳上吃烤餅也樂在其中。再往不遠處就是漁家的破房子,沒有城
管來清理他們。
達拉維的髒亂差就更不用說了。這裏是孟買著名的貧民窟,數以
百萬的人聚居在這裏。很多中國人帶著嘲笑的心態參觀這裏,其實他
們不知道,這裏很多住戶都是擁有房屋產權的,他們住在這裏,在南
部城市中心區上班。政府沒有把這裏作為丟面子的城中村治理掉。
但是,在這片自由得有些懶散的土地上,我還是碰到了激進的革
命者。德里一個大門敞開的飯館裏,幾個毛主義者對我們這些來自中
國的革命同志似乎有些失望,因為我們支持改革開放這些年帶來的進
步。在他們看來,印度是一個糟糕得一塌糊塗的國家,腐敗、貧困、
不公正、虛偽的民主等等等等。但說實在的,在和很多印度人深入聊
天之後,在走過了最貧困的鄉村和最富裕的城市之後,你會知道印度
革命者最主要的社會土壤是缺乏社會保障,給人自由是不夠的,人還
需要結果上的平等。這個曾經執著抗拒現代文明,夢想自己生活在大
農村的古老文明,幾十年之後的1991年,終於被拖入現代文明的潮
流,汽車、三輪車、卡車、駱駝一起湧上正在拓寬的印度特色高速公
路。但是,從經濟發展到社會保障建立不知道還需要多久。
在一個關於中印對比研究的討論會上,我提出北京也有貧民窟,
如果不是親自帶領大家來到六郎莊,幾位在場的中國學者不相信北京
也有貧民窟。這個原住民只有四千多人的村莊裏居住著五萬多在中關
村打工的城市貧民,每天早晨和傍晚,成千上萬的自行車像遷徙的候
鳥,在繁華的中關村和貧民區之間湧動。可是,這裏將要被拆掉了,
2010年,據說北京要拆掉50個城中村。這片土地上為什麼不發生革命
呢?其實中國不乏毛主義者,只是這個嚴格管制的社會裏他們沒有槍
而已。我的同胞,他們除了跪國旗、跳金水河、喝農藥、自焚之外還
能做什麼?我們一直反對革命,可這幾年我更能理解那些革命者了。
五
這個冬天太冷了。雖然每一個冬天南站附近地下通道裏都會住滿
人,雖然我知道這背後漫長而殘酷的歷史,但是,我還是無法忍受一
個孩子出現在這冰冷的通道裏。
他大概五六歲,臉紅紅的,雙手捧著方便麵擱在嘴邊,簡單而無
助的眼神。誰家的孩子,我大聲問。一個大約五十多歲的矮個子男子
出現在眼前,講述家庭的悲慘遭遇。我沒心思聽,心裏有些憤怒,為
什麼帶孩子到這裏來,為什麼不讓孩子上學。
男子幾乎哭出來,說這孩子是從垃圾堆旁撿來的,送到醫院做過
兩次手術,自己的妻子被人打死了,沒辦法才把他帶在身邊。這才注
意到,原來這孩子先天唇裂,我無語了。輕輕撫摸孩子的頭,而他,
此刻無法理解這個陌生人為什麼如此悲傷。
孩子,你還不知道,為什麼在這寒冷的冬天,你和父親要流浪
在這橋洞下。你不知道還有比方便麵更好吃的東西,你不知道在這世
上,人與人之間有著與生俱來的差異。你還不理解,因為一個人長得
醜,並且出生在貧窮的人家,就會被父母拋棄在垃圾堆旁,因為一個
人性格倔強,無法忍受特權腐敗也無法順從作為卑賤者的命運,就會
被這個社會無情拋棄。
給你一點錢買點吃的,孩子,你不知道,這群陌生人來到這裏,
是為了告訴你,無論這個國家有多麼冷漠無情,請你不要心生怨恨,
在這個專制歷史陰霾籠罩的國度,其實每一個人內心都有著和你一樣
的脆弱,和你一樣的渴盼。
六
接到劉先生的電話,包括那個我們見到的孩子,一共五個孩子已
經被安排到通州區的一個寄宿學校。過幾天我和志願者一起送他們去
上學。
這個冬天太冷了。最近我已經兩次聽到從北京南站傳來死亡的消
息。那個山東菏澤人,幾天前還在網絡上留下了照片,那天我們來到
南站,公交車旁邊的角落裏還有他們凌亂的被褥,他死的那個夜晚,
睡在身邊的同伴不知道。
那些執著於內心正義的人們來到這繁華的都市,因為寒冷或者疾
病,在這破敗的角落裏悄悄死去。孫志剛、唐福珍、李淑蓮,還有這
位不知名的先生以及上訪村千千萬萬心懷盼望的人們,或許他們就是
傳說中的犧牲者,在一個正義的社會秩序到來之前。在這世上,每個
人都扮演著自己命定的角色,在通往正義的道路上,他們是殉道者,
儘管也許他們自己不知道。
我們是幸運者。在這世上,上帝賦予每個人不同的角色,並且在
複雜矛盾的人性中賦予某種傾向——聰明或者愚鈍,勤勞或者懶惰,倔
強或者順服……於是構成了這紛繁複雜的人世間,有富人有窮人,有
健康人有殘疾人,有權勢者有無權者,但上帝給了我們每一個人慈悲
的心,於是我們看到這世上遍佈的志願者伸出溫暖的手臂。上帝也給
了我們每個人內心正義的執著,在房價飛漲的背後,我們也看到這個
國家滿街乾柴一樣的憤怒,並且我們能夠期望在不遠的將來,正義會
以某種方式實現。佛說,那是因果。
我們是幸運者。這個冬天,我們不僅擁有溫暖的房屋和糧食蔬
菜,我們還擁有這美好奉獻的機會,一個自我救贖的機會。愛,是生
命永恆的主題,我們沒有能力給他們渴望的正義,但我們至少可以給
他們一點溫暖。
2010年1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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