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2500名利得工友通过历时十个月的团结抗争,争取到了合理的经济补偿金和补缴社保。在这个男女比例为3:7的工厂,最终站到维权前线的工人代表有60%以上是女工。作为整个行动的中坚力量的她们,有着怎样的维权故事呢?
2014年6月,利得鞋厂的工友得知了工厂即将搬迁的消息,为了在工厂搬迁前追讨到经济补偿金、被拖欠的社保、公积金、加班费、高温津贴、带薪年假,工友们于8月在劳工NGO的帮助下开始了为期十个月的维权行动,经过三次罢工、三次复工、五夜护厂、多次谈判,终于在今年六月争取到了补缴社保,合理的经济补偿金,取得了历史性的胜利。
在这个男女比例为3:7的工厂,最终站到维权前线的工人代表有60%以上是女工,利得工友黄新其将女工称作是整个利得维权行动的中坚力量。然而利得女工们却不居功,把成功归于所有工友的团结,因此她们总是以集体的口吻谈起维权经历,分享的事件与经验也大多是相似的。
在6月28日的深圳分享会上,我有幸得见了几位利得女工代表,虽未有机会与她们一一交谈,却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了很多细节。在利得维权行动中,每一个女工都有那么一些时刻,不在共同记忆里,却在只属于她们自己的故事中。
佳慧:“要意志坚定,不怕打压”
“老板要走了,我们不能白白地从一个青春少女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我们在这里的青春是要不回来的,那么我们是不是老有所依?”说话时的佳慧虽已不是青春少女,却也远没有白发苍苍,白色雪纺衬衫与精神的短发,粉色直筒裙与透红的肤色,搭上精心选配的珍珠项链,处处都显出了正当盛年的风韵。她表达清晰,言语周密,作为利得维权行动的工人代表,很好的承担起了谈判代表与新闻发言人的职责。被选为工人代表的时候,她在这个厂里不过 工作了两年。
“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担当工人代表的”,佳慧说:“我觉得至少要具备三个条件,要有工人立场,代表工人;说话干脆利落,有分量和说服力;意志坚定,不怕打压。”然而在佳慧最初成为工人代表的时候,她还没有意识到这些:“没觉得作用多大,只当自己是个传话筒。”她也并不是主动请缨,而是工人推选出来的,“大家都很害羞”,佳慧说。
所有的压力和难处,佳慧都是在行动的过程中慢慢感受到的,并且这种感受随着愈加复杂的局势和愈加艰难的处境变得越来越深。“心酸过,彷徨过,晚上也偷偷摸摸的流过泪,也想到过要放弃。”佳慧坦白道。毕竟与大多数前线工友不同,佳慧在利得的工作年限很短,当被动员“让做得久的站到前面去”时,她自己也会想:“我才在这里做了一点点时间,我的利益不多,对我来说真的是别人有我也有。”
但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坚持,因为NGO尽心尽力的帮助他们却没有任何回报,她起码还是相关者;而工友们一直信任她,说:“只要一句话我们都听你的。”
张大姐:“理性维权,要回我们自己的东西”
那天,张贵华大姐穿了一条黑棕白三色花宽松短袖连衣裙,齐眉刘海在六月深圳的高温下浸了汗水,稀稀拉拉的搭在前额,带有上了年纪的沉稳,笑得腼腆又朴实,一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麦克风她就先交代道:“很少在人多的情况下说话,不会说话。”
如同张大姐自己所言,在介绍第一次罢工的起因、经过与结果时,她都讲得十分简略,以至于工作人员需要不时提醒她做一些补充,以便别厂的工友们能够明白。即便是她坚守大门与警察对峙的事迹,也是在佳慧说过一遍后,特地邀请她分享几句,她才提起。
第二次罢工的第三天,工友们买了横幅和喇叭,副总试图争抢横幅,现场一片混乱,引来了警察,让把厂门打开。
“开门!”警察说。
“不开。”张大姐答。
“他很凶,很多工人都站在我后面”,张大姐回忆道:“我说如果今天是你的妈妈、你的姐姐在这里做事,这些福利都没有的话,你们是不是也会像现在一样?我没犯法,我们是理性维权,要回我们自己的东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佳慧说,警察听到张大姐这样讲,没再坚持,后来就离开了。
张大姐与警察的交锋很好地解释了她在分享会上的寡言,她并不是不会说话,只是不熟悉在大众面前表达自己。作为一个行动者,也许张大姐觉得自己的任务在罢工结束那一天就已经完成了。
想姑:“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也要坚持”
和张大姐坚守大门时所表现的勇敢不同,想姑一上台就承认了自己的胆小。但她还是来到了前线,尽管在经历了一番争取,已经硕果结成,分享会后个个女工都伸出剪刀手大方拍下胜利大合照时,她还是藏在佳慧后面,现出怯怯的神情。
“选代表的时候,我那个单位没有人站出来,我就觉得我都在这个厂里工作十七年了,如果都这样了,我也没什么的了。”后来,厂方在一次谈判中落了泪,令想姑的信念更加坚定:“他流的是泪,我们流的是血。”
第一次罢工迎来第一个团结高潮,经此一役,厂方也开始行动,做了很多工作,靠亲戚老乡关系不断去说服工人代表和工人:“你们不要出这个头,一样会有的。”所以当第二次罢工发起时,很多工友没有下楼,比如想姑的单位,就只有她一个。可是她说:“不管怎么样,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也要坚持。”
想姑一直觉得自己的说话能力不行,既然前面有总代表,那她就跟着走,做一个通讯员,负责发通知、收钱一类的事务。再宏大的事业都需要有人完成这些日常琐碎,都需要想姑这样虽柔弱却坚韧的力量。
媒婆:“被抓了也不能散,再选一个顶上!”
正说着选代表,角落里一位黑衫黑裤黑鞋、顶一头黄发的大姐大臂一挥:“有能力的不用人家推选,自己上!”工友们都笑了起来,指着她说:“她就是主动上的!”
这位大姐叫王光琼,因为多年前在一个小品中演出媒婆,有了“媒婆”这个“江湖名号”,男女老少个个都这么喊,倒叫得比她的真名还要响亮。尽管当我问起现实生活中做不做媒时,媒婆很不好意思地笑:“不做,从来不做。”
因为一些变故,利得工人在第三阶段之初曾经历了一次代表的重选,事发突然,作出决定时已是那晚凌晨一点多,媒婆正在睡觉:“宋佳慧跑来告诉我,说现在要选举代表,你赶快起来。我说我要睡觉,我不去!她说快点起来啦!就把我从床上拖下来了。”说到这里,媒婆自己也忍不住笑。赖床归赖床,起来后,照样拿着电话本一个一个打电话:“明天有一个行动,厂方忽悠我们,我们要团结起来了,要怎么做,你们都知道的。”第二天清早,就有很多积极工人汇集到了工厂门口。
媒婆率性,有时也粗心。为营救被软禁在家中两天两夜的谈判顾问,七位女工曾周密计划了一次行动,明明是得隐藏身份,媒婆却挂着厂牌就去了,于是她只能在下面守着,通风报信。不过终究只是成功中的小漏洞,事后就变成了笑料,每次调侃此事,媒婆自己都是首当其冲。
如同主动站出来走到前线一样,媒婆更多时候表现出来的还是一种豪气,而且是有智慧的豪气。当工人代表被警车包围时,她站出来与政府领导对话:“你要是来解决问题的话就把警车开走,要是制造问题就把警车留下。”二十分钟后,所有警车都开走了。
当然,即便是有勇有谋如媒婆,也经历过很多的思想斗争,但她一直都记得前期有一个代表问她:“媒婆,万一我被抓进去了怎么办?我还有孩子啊。”媒婆说:“我帮你收钱,给你家人。其余工作我顶上!抓进去有什么了不起的,几个代表抓了我们就不干了?就散了?抓了我们再重新选代表,再顶上,就可以了。”或许媒婆正是在给予别人勇气的同时,坚定了自己,到最后也没有想过放弃。
庆红:“我信赖这个集体,不怕厂方抢走钱”
除了媒婆这样的同伴支持,能够让工人代表没有后顾之忧走向前线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保证——就是维权基金,也被称为团结基金,工友每人交二十元,不仅用于维权行动的各项开支,也在代表被抓或生病时解决他们的后顾之忧。江西人庆红是这笔基金的管理者之一。
长发扎成马尾,梳得一丝不苟,就连刘海也一径往后,在头顶分一个三角形,用发卡稳稳地固定住。庆红本人如同她对维权基金的管理,一切都是清楚分明,有迹可循。不过在庆红自己看来,组织制度的重要性远远高于她个人:“是六十多个代表推举我来当这个财务的,一千多个人交,三万多块钱,代表把钱交到我这里,你要签名,我也要签名。用出去的时候也是要拿发票的,都是全透明的,这个钱一直对得上的。”
正是组织的完备与成熟的自治,令庆红极度信赖自己所属的集体,当她谈及维权基金的具体花销如扩音器时,别厂的工友问:“厂方不会抢走吗?”庆红坚定回答:“不会,我们的组织很强大。”
严大姐:“坚定自己的立场,不怕资方忽悠”
所有的发言中,严大姐的发言最是激昂,回忆起行动,都仿佛还在战场:“资方一次一次的忽悠我们,里面外面,他们是布置了一盘又一盘不同的角色。我们有许许多多勇敢的代表,就不怕他们诱惑,不怕他们资方怎么样对待我们,我们都依然是按照我们自己的立场,自己的决心,走我们自己的路,得到我们自己的东西!”
因为年纪最长,严大姐拿到的补偿也因此最多,分享会的最后,工作人员向大家透露严大姐正准备买车,方才还激情铿锵的严大姐此刻却安静的坐在座位上,露出心满意足略带点不好意思的笑容。
或许对于严大姐来说,一辈子的勤恳工作,能有这样的退休,也算是理想的结果了。
可是佳慧、庆红、想姑、媒婆,还有很多利得工友在他们的利得故事收场之后,还将在其他的工厂单位开启新的篇章。利得维权行动的共同记忆或是个人时刻,或许会对他们有着更加深远的影响,不论是对人对事的态度,还是对自己的认识。而这些,都将成为他们宝贵的一部分,相伴同行,一起继续未来的人生。
背景资料:
广州番禺利得鞋业有限公司是一家外资独资制鞋企业,主要生产皮鞋,有员工2500多人。早在2014年1月,利得鞋厂就传出将搬离番禺、迁至南沙的消息。工人从非正式途径得知厂方有意搬迁,并察觉到厂方试图采取减少本厂生产订单的方式,减少计件工资工人的收入,以此逼迫工人自动离职,以达到规避解除劳动合同需支付经济补偿金的目的。
转自:尖椒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