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鸣:一个厚重的背影——哭学泰老师

跟王学泰老师认识这么些年,从来没想过他会走,在路上打开手机,微信里突然蹦出来一个消息,说学泰老师走了,当时就惊呆了,下车,塞给司机师傅一把钱,就离开了。回到家,泪如雨下。
怎么认识的学泰老师,我都忘记了。还没来北京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个名字,就跟众多北京的名流学者一样,只能仰视。刚来北京的我,还是个籍籍无名的小辈。以我的个性,也不大可能登门拜访谁。记得好像是我在《读书》上发了一篇跟刘志琴老师商榷的文章,学泰老师替刘志琴老师找我,就这样认识了。
学泰老师是一个老北京,一见面,就让人感到亲切,高高的个子,人长的厚重,为人也厚重。无论跟谁,从来不说重话,对我们这些小辈,能帮一定帮。记得那时候我满世界找《采菲录》,无论哪儿都寻不见,跟学泰老师一提,就给我借到了。当时清史所的黄兴涛他们,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搞到几册,而我却是全的。
后来打着还书的借口,登老师的门,一见面,就赖着让他请我吃老北京的白水煮羊头肉,那是我从梁实秋的《雅舍谈吃》上看来的,馋的只流口水。谁叫老师是出了名的美食家(有厚厚的美食专著为证)呢?学泰老师费了好大劲儿,找了一家馆子,对我说,这家还凑合吧。那天,我吃个饱。在我大嚼的时候,我发现老师基本不动筷子,笑眯眯地看着我吃。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羊头肉,再怎么找,也找不到那个感觉了。
学泰老师读书多,是个活字典,凡是读书有了不明白的典故,打电话过去,一问,十有八九,都会有答案。即使当时没有,他会让我等着,过不了多一会儿,他就查到了。有一回,我在一篇随笔上,提到平江不肖生向恺然在日本留学时嫖妓,记得是他自己说的。但文章出来之后,一个自称是平江不肖生向恺然的儿子,非要跟我打官司,说我污蔑。当时,情急之下,一时竟然忘记了出自什么地方,一个电话打给学泰老师,马上就有大概的方向了。告知了对方出自向恺然的那本自述,对方也就算了。
学泰老师健谈,只要跟他在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老师在文革前,就被打成反动学生,坐了多年的大牢。跟我们讲牢里的故事,听得我如痴如醉的。好多老北京的事儿,也都是从学泰老师嘴里才知道的。从他那里我知道,老北京那时候买东西都不付现钱,每年三节结账,分文不差。商家和顾客,互相的信誉都好得不得了。流民社会,是他研究的专长之一,这个事儿,我们倒没怎么多聊,因为书在那儿摆着,看就是了。有时候会有些体会,跟老师说的不一样,才跟老师抬抬杠。无论我怎么顶嘴,学泰老师从来不以为忤,只是宽厚地笑笑。
见过为人忠厚的,但像学泰这样厚道的人,却也罕见。听过京剧名家姜妙香的轶事,说他遭了抢了,贼人把他身上的钱搜走之后,他追着人家说,我这儿还一块表,你们要不要?我总觉得学泰老师就是这样的人。别看平时他说起流民社会中的流氓,一份愤愤的样子,其实,真要是遇上了活不起下去抢劫的贼,他是给钱的。
跟学泰老师认识二十多年下来,从来没听说过他口出恶言,哪怕哪个混人整了他,也不过一笑置之。不出恶言,不臧否人物,是老一辈学人的风范,但在那一辈学人中,不见得人人都能做到,但是,学泰老师就是这样。
一直觉得学泰老师很健康,虽然坐过牢,但身体好像还行。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走了。打他的手机,已经停机了,即使不停机,也再也听不到他带有磁性的声音了。
恍惚中,我好像看见了学泰老师,不过,只是一个背影,一个高大厚重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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