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網約車司機,這是我們的故事

「這叫逼着想要合法的人回去幹不合法的事兒,」一位司機點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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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出租車司機在車上使用網約應用程式。摄:GREG BAKER / AFP

共享經濟的Uber模式在中國叫做「網約車」,近兩三年,幾家網約車大戰在中國各城市硝煙四起,改變了很多城市人的交通習慣,也挑戰一直以來佔據壟斷地位的出租車行業。在滴滴、快的兩大本土巨頭合併後,今年七月,交通部等國家七部委聯合頒布網約車管理暫行辦法,明確了網約車的合法身份與價值,緊接著,滴滴收購了Uber中國業務,一切彷彿塵埃落定。就在這時,此前一直態度曖昧的政府監管部門突然亮劍。

10月8日到9日間,北京、上海、廣州、深圳、杭州、重慶等地陸續出台網約車管理細則徵求意見稿,從網約車軸距、排量、車輛准入年限等方面多重規定,在硬件上抬高了網約車准入門檻,而其中戶籍制度嚴苛的北京、上海,甚至要求司機必須擁有當地戶籍和車牌。此規定引發全社會熱議,不少人認為,此舉將極大挫傷這個新興產業,帶來數以萬計的網約車司機失業,而沉渣泛起的戶籍制度,更會進一步引發社會不公的怨言。

「博望志」採訪了身在北京的這幾位網約車司機,他們自己怎麼看?管理細則出台之後,他們的生活會何去何從?

1. 段師傅,北京人、北京牌照、滴滴快車司機

網約車新政草案華麗亮相後的二十四小時,段師傅已經接到了一堆消息,說什麼的都有,但我眼裏他平和得驚人,說起這件事兒幾乎沒情緒。我問他,以後開不了滴滴了怎麼辦?他迅速給自己羅列出了三條可行性後路:

陪媳婦兒繼續做美容生意;

回去開公交;

拉黑車。

對於最後這一條出路,段師傅給自己下了一個特別粗暴的註解。「這叫逼着想要合法的人回去幹不合法的事兒。」

對於一個北京人來說,段師傅進入滴滴這個圈子本身就是個偶然。他十幾年前做過一段時間公交車司機,但根本賺不了幾個錢,每次下去跑一圈兒,起碼兩三個小時,別說睡上一頓飽覺了,連上廁所的功夫都沒有。後來媳婦做起珠寶生意,乾脆自己辭職不幹了,兩個人一起在北京租了一家門面,賣點飾品小玩意什麼的。但經濟環境逐年惡劣,這樣的小本兒買賣被迅速吞噬,錢越來越不好賺,兩口子把店又盤了出去。

為了養家,他也開過黑車。京城有京城的規矩,每塊地盤總有固定的幾個司機佔着位置,新來的人想融入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段師傅說從沒擔心過這個問題,因為他認識人多,到哪兒都能活下去。況且,老百姓需求這麼多,也沒人跟你搶活兒,每個人都能有乘客。

有時候城管看見地鐵口聚着一幫招客的司機也來哄他們到別的地方去,段師傅說自己從來沒跟這些人起過沖突。「我沒那個必要去跟他們對着幹,他們要趕人走,我不跟那兒待着就是了,沒啥大不了的。」

滴滴剛出來那段時間,他覺得自己戲劇化地「被合法」了。最開始加入滴滴的司機裏,多數以前都拉黑車,互相都認識,突然一個正規化的平台把這幫人招攬入夥,光明正大地接客。他剛開始還對這件事不感興趣,後來看着開滴滴快車的人越來越多,家裏的生意眼見也沒有什麼轉機,還是沒能忍住,給自己買了一輛新車,也幹起了網約車生意。只不過他早就錯過了司機的撈金年代,隨着補助逐步削減,每個月到手也就五千來塊。

網約車意見稿一出,所有人都開始關心生存問題,像段師傅這樣輕車熟路的北京司機,雖然戶口和牌照這兩關過了,但是車型栽在了標準底下。他的別克英朗排量「只有」1.5L,顯然達不到那個2.0L的標準,還是要面臨突如其來的失業。

他覺得自己想得挺明白,因為與那些將未來和生計都賭在網約車這條路的人不同,他並不缺乏在這個城市存活下去的後路,給自己的交代是:無非就是又把這一批拉黑車的人推回了曾經邊緣化的生活狀態。

聊起外地司機,段師傅以北京人憨直的大度說:人家幹得好好的,莫名其妙就沒了工作。我問他,不覺得其實這些人也可以回老家,這樣你的北京城就清淨了嗎?

但他的角度很高,「老家那些人成天除了吃喝就是待着,啥事兒也幹不了,根本沒什麼活路。這些人又不是什麼高級知識分子,你還指望他們回去帶動生產力啊?」

他說想想也沒什麼,媳婦這兩年開始搞減肥生意,自己租了一間辦公室,找了幾個合夥人一起來把生意做起來了,要實在不行就跟着她一起做。最不濟,自己還能回去開公交嘛!
2. 甄師父自述,河北承德人、河北牌照、易到用車司機「之前一直在北京開大車,我是上學少,十六七歲就出來開大車,開了十幾年,今年29。」

「之前就在北京城裏做建築行業的,開特種作業車輛,不是拉貨的,類似於吊車,比如蓋這個樓,不是需要混凝土麼,從下面把混凝土輸送上去,我們叫泵車。」

「今年建築行業不景氣,你看現在四環裏面工地少之又少,樓也賣不出去,以前開發商是一次建10棟樓,現在一次只建1棟,賣完了再蓋。」

「公司裁員,我在這個公司呆了五六年,其實正常是輪不到我走,但是膩了。那份工作時間沒準,3個人一車,忙得時候24小時人停車不停。混凝土按立方算,每天輸送超過200立方就有獎勵,混凝土罐車一車能拉15方,一天得十三四車。」

「辭職以後呆了一個多月,當時就是腦瓜一熱就辭了,跟我那些朋友呆着,他們好多都是跑滴滴的,都說可以,我說那就跑唄,至少落個自由。那些朋友開的都是河北牌子的車,我這車也是我自己的,20多萬買的帕薩特1.8T,貸款,要不然現在這事兒膩歪呢!」

「實在是沒想到現在弄成這樣,人家都跑了那麼長時間了。就說沒事兒幹,跑滴滴,我問了,一天掙多少錢,他們說一天正常三四百塊錢。開始我拿我連襟(注:姊妹丈夫)那高爾夫跑,太累了。跑了十天左右,太累了,這麼跑不行,買個別的車吧。」

「我比較懶,以前那個行業特別懶散,沒人管,怎麼幹都行,所以困了就睡,餓了就吃,那肯定不掙錢啊,我一天干12小時,你知道他們最少跑15個小時,我12個小時就已經感覺特別累了。」

「那會兒看見易到,感覺還行,價格貴點,要是好點的車,掙得還能多一點,也沒這麼累。易到是以前跟我一塊兒開車的一個朋友推薦的,他跑了跑,說還可以,他是帕薩特,我就咬咬牙,也買了個貴點的,23萬的帕薩特,貸了11萬。三年貸款,每月還3000多,要是按天就是100一天,租車一天得170左右,我這更便宜點,而且車還是自己的。」

「易到跑起來還行,確實比滴滴強。用戶少,但是高端一點,貴。最少也得20多塊錢,那種單都沒人愛搶,正常的單就是50、60,多了到100左右。你一下就能感覺出來消費群體不一樣。」

「我不怎麼跟乘客聊天,易到有乘客的喜好,大部分都寫着「不聊天」。滴滴上沒有,所以易到做的是服務,他講的是服務好。見面先鞠躬,開車門,到地兒的時候,開車門,鞠躬。這個就是……其實沒人這麼幹。不習慣,做不出來。」

「我現在一天掙三四百,一天到不了10單,比滴滴輕鬆,滴滴是根本停不下來,一天也就二三百、三四百的。我一個兄弟,寶馬七系,一天跑10個小時,掙1000塊錢。」

「我是微信群裏面看到(徵求意見稿)這個消息的,群裏都是易到司機,各種抱怨。本地車牌還可以接受,京牌車挺多的,但本地戶口就少了,北京人跑這個太少了,群裏有100多人,有三五個完全符合條件的,特別少,都是外地人。」

「其實網約車是不是京牌影響很大,主要因為活最多的地兒還是二環周邊,比如你從國貿到金融街,這條街是特別多的活,外地牌照根本沒法跑。」

「如果這政策真下來,我就屬於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兒了,看看吧,現在不是說北京上海不行麼,看看深圳、廣州唄,有這個想法。石家莊不去,河北消費不行,跑滴滴在那邊可能行,跑易到不行。」

「北上廣深如果都不讓跑,那就不知道怎麼辦了。我性格不太適合跑黑車,得下去攬活兒,我幹不了那個。」

「真要政策下來,網約車這行業就廢了,我家裏人都還不知道,我也沒跟她們說,夠煩的。」

「說白了,中國人被管得都挺老實的,現在主要還是看滴滴他們的態度,易到官方說要積極貫徹新規,在我看來他們的態度很讓人失望,你怎麼能積極響應呢?」

3. 楊師傅,邯鄲人、河北牌照;岳師傅,陝西人、陝西牌照;張師傅,河北人、北京牌照;三人均為滴滴快車司機

10月9號下午3點45分,我坐上楊師傅的滴滴快車。他已經在藍色港灣大門前呆了40多分鐘,車裏動次打次的音樂響得更久。剛出發,他便開口:「剛收到(滴滴)一條通知,說什麼您已進入執法高管區域,說什麼行政自個兒解決、自己負責……不知道什麼意思。不是說馬上就要辦什麼證了嘛?辦倆證。」

顯然,他說的是「京人京車」。

不公平……不公平……你說北京人咋?外地司機咋?你這是外地司機來到北京了,北京是中國的北京,又不是你們家的,對吧?要是你們北京人跑到我們家鄉,你說我們那兒的人能一樣這樣對待你們嗎?

從早上8點多到下午三點多,他一共掙了50多塊錢。而前一天他開了15個小時,共進帳80塊錢。兩年前呢?他一個月可以掙3萬,「買五六部手機,一天拉個五單,就獎勵三百,自個兒給自個兒下單,開車出去轉一圈再回來。」

39歲的岳師傅沒趕上那個「好時候」。2013年,因為媳婦在超市當理貨員,他從老家陝西到北京。今年春節後,一位老鄉說自己開快車一個月掙了一萬多,於是,四個月前,岳師傅花8萬多買了輛雪佛蘭科魯茲(Chevrolet Cruze),在易到做起了司機,一個多月後轉戰優步,一週後又移步滴滴快車。現在,他對我說,「開滴滴的少了……這兩天你沒發現黑車多了嗎?大望橋那兒好多到晚上都是黑車,都不幹快車了。」

岳師傅來北京後就一直在一家公司開水泥罐車,也是他口中的「大車」。那份工作包吃包住,有五險。他負責裝一車混凝土趕到蓋大樓的工地,然後歇着等別人「上好灰」再拉一趟。每月兩千元保底,每一趟都有提成,一個月能掙五六千,並且「幹一天休息一天」。後來單位倒閉了,「北京五環內現在企業都飽和了嘛,好多不讓幹了嘛,污染大。單位車子有30輛,60個司機。現在好多都幹快車司機,工作不好找嘛!」

岳師傅說自己開快車沒有別人那麼賣力,每天開8小時,掙二三百塊錢。最開始選擇易到,是因為老鄉告訴他易到起步價高,「拉着划算」。那時候他加200塊錢的油,能跑900塊錢的單。後來,「失業的人多了,好多物流公司也不需要那麼多司機了」,開快車的也就多了,乘客可以在易到平台選擇車型,像他這樣價位的車很快失去了競爭力。

接下來的優步和滴滴平台,他每加200塊錢的油,只能跑五六百塊錢的單。他說選擇滴滴的一個重要原因是當被釣魚執法罰款後,可以找滴滴報銷。「我一個朋友用租的車開專車,被釣魚執法罰了八千塊錢。有關部門不是說滴滴還不合法嘛,我就擔心風險,兩個月都掙不了八千塊錢,再一次罰八千,辛苦錢就打水漂了。」

他之前一天能拉二三十單,現在一天連十單都拉不上。「今天早上9點出來,到現在下午1點多,拉了6單,不到100塊錢。滴滴和優步合併以後單子就少了。滴滴要拿20%的提成,還有一點幾的管理費。」

在那些每天可以拉二三十單的時光裏,岳師傅每天可以拿到100塊錢補貼,最多時能拿到200塊錢。「100塊錢的話基本一天的油錢就夠了。跑300塊錢(單子),就等於這300塊錢全都是你的了……合併後,這些(補貼)都沒有了。」

岳師傅覺得如果新政實施,那快車只能服務有錢人了。「我這個車一公里耗油五六毛。從大悅城跑一趟機場我這個車要七八十塊錢,換了新規定的車最少也得200多,它們專車都是200多。」

張師傅是河北人,開着京牌車,他說身邊很多原本開快車的司機都去做代駕了(替因為酒後、商務活動、旅遊等而無法駕車的車主駕駛),一個月能掙個萬兒八千。但岳師傅十分肯定地說,「賺不了!在我們那一塊租房子的司機多了,搞代駕的,一晚上圍住個酒店什麼的,就算加入代駕公司也掙不了多少,就五六千塊錢。」

「北京人吃不了那個苦。」張師傅說,在這一點上,岳師傅沒有異議。他提到首汽總是在招司機,「招北京司機,招不來人,好多人不願意幹。人家不差錢,有吃有喝的。就算是乾的也就是打發時間。你在路邊上看他們車子一停,小馬凳一擱,撲克牌一放,沒事兒鬥個地主什麼的。到了吃飯時間就回家。」

「這樣對外地人不公平,」他小聲說着,又停了半晌,重複道,「不公平……不公平……你說北京人咋?外地司機咋?你這是外地司機來到北京了,北京是中國的北京,又不是你們家的,對吧?要是你們北京人跑到我們家鄉,你說我們那兒的人能一樣這樣對待你們嗎?」
他想着回老家,但正從事家政工作的媳婦不同意。「她在那家做了三年,那家人對她也好。我們孩子17歲,在西安讀技校,她想着把兒子從學校養出來,他一參加工作就不用管了。我一個月給他打1500塊生活費,他說老吃不飽,愛打籃球,飯量大,現在飯也貴,他一碗麵條還吃兩個肉夾饃什麼的,一頓飯就二三十……」

10月9號下午,楊師傅翻出車裏的「黑車燈」給我看,「我到晚上的時候也開黑車。有活兒就拉,沒活兒拉倒。」他已經做好了準備,「我是邯鄲人,然後下的石家莊的牌嘛,石家莊畢竟也是個省會嘛,實在不行我就回石家莊,要不就上天津看看,天津那邊不是還沒定嘛!」

10月9號晚間,天津發布了《網絡預約出租汽車經營服務管理暫行辦法》,辦法明確了在天津市從事網約車經營的駕駛員的條件,第一條是「具有本市戶籍」。

岳師傅的一位老鄉在神州專車當司機,「他這兩天也找別的活去了。還有一幫前同事是河北張家口人,以前在上班的時候閒的時候就跑黑車,公司倒閉後就把網約車當了全職,用這個來養家。現在這個又不行了,又得跑黑車,就是這樣,呵呵……人總得生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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