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蜀:重建人性的微循环——论社会如何自救

编按:针对所谓革命改良之争,我写了两篇文章予以辨析。第一篇是《革命改良皆泡沫,合力才是真问题》;第二篇是《社会自救才是硬道理——再说革命与改良》。第二篇发布后,马上就有读者问:你主张社会自救,但是社会如何自救?我前几年写的评论《重建人性的微循环》,其实已有回答。这篇文章,我认为现在也没有过时,仍有部分参考价值。

笑蜀

从价值层面重建社会

围观和微观,可能是本年度最重要的两个关键词。从围观到微观,可能是本年度中国社会最重要的演变趋势。

这里的微观不是名词,是动词。微者,普通也,日常也。微观即泛指普通人的围观和参与。

中国启蒙百年,走向共和百年,但是江山依旧,共和仍然是奋斗目标。其中最根本的原因,在我看来,是共和,民主,宪政的理念虽然在精英圈中早已经烂熟,但始终不能突破小众层面,始终只是小众之间的同质对话,同义反复。共和,民主,宪政,它们本来不只是理念,更应该是生活方式,最大多数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方式。但是百年以来,这些现代理念始终不能完成两个转换,即从理念到日常生活方式的转换,从小众话语到大众话语的转换。仿佛海市蜃楼,固然万般华美千般绚烂,但始终接不上地气,与最大多数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无缘。其曲高和寡,无力影响现实轨道,也就是逻辑的必然。

电影《让子弹飞》里,与坐寇黄四郎势不两立的假县长张麻子,想尽办法动员群众跟他们一起去攻打黄四郎的大本营。给群众发钱无效,再给群众发枪。但即便领了枪的群众仍然都是沉默,都是观望。张麻子和他的四个死党骑着马在广场上对群众连呼六遍:“枪在手,跟我走”,但都没有用;万不得已,他们独自拔枪上阵,都把黄四郎的宅门打成了马蜂窝,枪在手的群众仍然都是沉默。

这镜头虽然文艺,但真是一点不夸张。一个导演对我讲,刚开始她不理解张麻子为什么要连喊六遍枪在手跟我走,不嫌啰嗦啊?喊两三遍不就得了吗?但后来细想一下她明白了,真不是啰嗦,真得连喊六遍,否则不足以反映动员群众之苦。群众总是自私的,怯懦的和势利的,给他们抽象地讲社会公正没用,给他们具体的发钱没用,甚至给他们具体地发枪也没用,他们只要胜利不要奋斗,只要收获不要成本,必须你先给他们打出一片天来,充分显出胜券在握的样子,他们才肯呼啦一下涌上来,但那也不过是哄抢原始股而已。

于是,张麻子只好借黄四郎替身的头做文章,当众斩杀假黄四郎,制造出一场虚幻的胜利鼓动群众。群众真以为黄四郎已死,倾城而出攻打黄四郎大本营。张麻子的革命始大功告成。

但是,建立在欺骗暴民,利用暴民基础上的革命,其成功之日,亦即其失败之日。革命并没有带来社会公正,而蜕变成彻头彻尾的分赃。就连张麻子屁股下的沙发都被分赃的暴民抢夺而去,就连张麻子心爱的女人也留不住。满身征尘一脸失落的张麻子,向往社会公正的张麻子,最终被新的时代列车无情地抛弃了。这新的时代列车其实并无新意,只不过换上了一批新人,说到底不过是电影开始时出场的那辆旧时代列车的轮回而已。

为什么要说这么多的《让子弹飞》呢?这是因为,一部《让子弹飞》,相当程度上浓缩了百年革命史。张麻子的革命,归根结底是宏大叙事的革命,而不是微观的革命;归根结底是外来者人为制造的革命,而不是从人心中内生的革命。这样的革命神话是到说破的时候了,这样的革命模式是到终结的时候了。中国的转型,再不能够是只换一批新人而根本不换车不换轨道的轮回。

如果把革命定义为质变,那么中国显然仍旧需要革命,革命这个词汇对当下中国并不过时。只不过,它不再属于传统的政治革命的范畴,而更多属于渐进的,点滴的,从普通人日常生活出发的,从人心中内生的社会革命。或者毋宁说,是一场以微动力为基础的微革命。

孙立平教授近年来再三再四地呼吁重建社会,这场以微动力为基础的微革命,目的就是重建社会,但她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重建社会,而是从价值层面重建社会,属于一场经典的价值革命。人性的复苏,人的权利的复苏是它最重要的主题。这在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人类历史上也只有一场革命可以跟她比拟,那就是欧洲的文艺复兴。

人性的力量正开始触底反弹

这场以微动力为基础的微革命,必须具备一个首要条件,即人性的触底反弹。

毋庸讳言,我们社会太多罪恶与丑恶。但再多的罪恶与丑恶都非但不足以窒息,反而会最大限度强化人们对爱的需求、对善的需求、对宽容与仁慈的需求。犹如严冬,愈是风雪交加,人们愈是向往阳光。苦难一旦触底,必引爆人性反弹,拨乱反正的拐点就到了。

而这种拐点确实正在到来。新成长起来的几代人,主要是80后90后两代人,他们没有经历过去时代严酷的阶级斗争的洗礼,丛林规则之于他们不可能是天经地义。恰恰相反,他们所处的时代,注定了他们更容易跟现代文明接轨。现代文明的和煦阳光跟他们体验的人间冷暖形成鲜明对照,他们不满意不甘心玻璃屋般的生存状态;即与现代文明咫尺天涯,现代文明总是看得见摸不着的生存状态,他们坚信而且渴望人性的力量,坚信而且渴望人性的力量能最终起作用,最终改变这个世界,让中国不单在经济上崛起、物质上崛起,更在价值上崛起,即人文的崛起,即爱和善、宽容与仁慈的崛起。

这是自主能力、行动能力极强的几代人。中国的中产阶级和白领,主要就由他们构成。不是依附政府,而是民间自发的微公益,及借助互联网尤其是TWITTER、微博等现代传播载体,围观、推广和进一步集结微公益,就构成了他们精神生活的一部分,成了他们心目中的现代时尚。从安猪的多背一公斤到梁树新的铅笔换校舍,从李连杰的壹基金到中国扶贫基金会发起的全民公益启动活动,从我做起,从日常中践行自己的公益理念,这种人人可为的微公益正如春风野火。

从日常中寻找、发掘人性之美,享受人性之美,用人性之美温暖自己,改变自己;用人性之美温暖世界,改变世界;用爱、用善、用宽容与仁慈重建价值,进而重建社会,这种从人心中悄悄生长着的力量,是当下中国最根本的建设性的力量,也是当下中国最重要的微革命。经历了政治丛林和商业丛林对人性的双重摧残,人性早已经成了我们社会最大的紧缺品。但是,人心不死,即便在最黑暗的时代,人性也未曾绝灭,而如地火般潜滋暗长。今天,借着整个现代文明的力量,实际上是整个人类的力量,人性在中国正开始触底反弹,而且这触底反弹的力量将呈现出报复性增长的态势,不可阻挡。苦难有多大,创伤有多大,修复的力量就有多大;需求有多大,紧缺有多大,供给的力量就有多大。

于此可以理解,为什么无论如何严格管制,当下中国的公益慈善事业,却越来越跟其他领域不一样,越来越脱离政府主导,越来越呈现出民间千帆竞发的态势,越来越是民间唱主角。获准登记的民间公益慈善组织全国不过六位数,但据专家统计,这不过是实际存活的民间公益慈善组织总量的十分一。不需要登记和批准,随时,随地,情趣相投的三五个人就可以是一个组织,为社会提供自主的及个性化的公益和慈善服务。严重落后于时代的管制已经被民间边缘化,甚至相当程度上已经是一个笑话。

我一直怀有强烈自信,我们民族是一个优秀的民族,只要有机会,她一定能通过她自己的文艺复兴来证明自己。而这场以微动力为基础的微革命,不正是当下中国的文艺复兴吗?她不是直接改变社会的政治结构,而是侧重人心的修复,通过修复人心完成中国历史上空前规模的基因革命,即对每个人、每个普通人的文化基因的革命。不再是电影《让子弹飞》呈现的那种外来者掀起的狂风骤雨,那种不分青红皂白的地毯式轰炸,那种纯粹分赃意义上的摧枯拉朽,多少生命代价和文化代价都在所不计。而是有如医学上的基因导弹,悄然潜入每个人的文化机体,定点修复其文化基因,尽可能为每个人祛病除魔,为每个人重建一个价值世界,一个意义世界。这样的微革命无疑是人类历史上最精确的革命,收获最大而成本最小的革命。

需要足够的耐心和信心

这种微革命能成为现实,人性触底反弹之外的另一个巨大力量,则是技术进步的力量。主要当然是互联网的力量,尤其是TWITTER所开创的微博客的力量。这力量来得如此迅猛,跟人性的触底反弹衔接得如此紧密,配合得如此默契,似乎只能出自天意,让人不能不感叹造化的神奇。微公益所代表的爱的革命,善的革命,如果没有互联网尤其是没有微博客,将变得不可想象,因为,其沟通成本,组织成本,传播和推广成本,这一切都将高到令几乎所有普通人无以承受的程度,从而会将几乎所有普通人排除在外。人性触底反弹与微博客时代几乎完全同步,犹如两种元素的化合,微公益所代表的爱的革命、善的革命则是这种化合的产物。

但是,这并不是唯一的产物。微革命不只是生长,不只是建设,她还必然包括了批评,批判。微博客时代,每个人都可以是围观主体、传播主体,而人们当然不会只是围观、传播爱与善;更要以爱与善,以宽容与仁慈这些新的时代标准来丈量一切,对背离这些标准的一切的罪恶与丑恶,以适合自己的方式,譬如散步、饭醉等富有中国特色的方式,展开柔性然而强大的抗争。围观因此不再是麻木的代名词,而开始具备积极的意义,构成社会的正能量,实际上是以千夫所指,以千千万万普通人逼视和鄙视的目光,让罪恶的力量、丑恶的力量发抖,让他们知道人心可畏,有所收敛。在既不存在现代权力制衡,又不存在传统言官力量、道统力量的情况下,即在权力信马由缰几无任何忌惮的情况下,这是惟一可以借助的制衡力量,是中国特色的压力政治的主要表现形式。

当然,跟民间公益、民间慈善受到严格管制一样,这种技术进步的力量,也受到严格管制。但也如人性不可管制一样,这种技术进步的力量归根结底也是不可管制的,因为,这种力量来自人类历史从未有过的巨大而持续的创新机器,即发达的市场经济国家。管制的力量与那部巨大而持续的创新机器的力量,根本不在一个水平线上,永远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永远只能对创新机器被动地亦步亦趋。事实上也是如此,尽管管制在不断升级,但是在技术进步的带动下,尤其是微博客的带动下,最大多数普通人的话语权也在不断升级,管制的升级并没有能够阻断这个升级的进程,并没有能够阻断最大多数普通人参与公共事务的过程,并没有能够阻断中国公民社会逐渐形成和壮大的进程。

以最大多数普通人的力量,从日常生活中,围观善也围观恶,鞭挞恶更奖掖善、传播善和践行善,这就是中国围观时代的至高主题。而其最重要的作用,则是通过修复人性这种基因革命,激活社会学意义上的、人文意义上的毛细血管,实现人性的微循环。通过人性的微循环,最终改变每个人的小宇宙,进而改变整个世界。社会当然需要大动脉,为此需要铺路架桥,需要整体规划、宏大叙事,但所有这些工程,都应该以毛细血管的畅通,人性的微循环正常运行为前提,否则,一切都不过是沙滩上的建筑。就此来说,重建社会不仅是价值重建,更是毛细血管意义上的价值重建,更是人性微循环意义上的价值重建。这种重建很细微,细微到难以觉察;这种重建很慢,也慢到难以觉察。但它一旦推进就不可逆转,一旦积累就不会丧失,比起《让子弹飞》折射的那种大起大落、大拆大建式的传统革命,当然更科学,更健康,因而也更可取。

只是,这需要足够的耐心和信心。如何能够以足够的耐心和信心来抗拒《让子弹飞》那种狂飙突进的诱惑,使社会转型不至堕入新一轮的轮回之中,这才是我们这个时代核心之核心的、关键之关键的问题,值得关心民族命运的每个中国人深长思之。

(始发2010年12月28日《东方早报》,发表时有较多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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