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丹青:用工荒并未提高劳工对说“不”的能力

“因产业升级导致初级劳动力紧缺的情况,并没有因此提高无技能民工在城市里向自己命运说“不”的权利。”

谁也没有想到,在拥有9亿农民和1.5亿农村剩余劳动力的中国竟出现了“民工荒”。

2004年,《中国新闻周刊》走访了东莞,“招工的告示几乎贴满了东莞市同沙工业园区每一家工厂的门口。”之后十年,随着各地经济发展,劳动力早已分流,东莞用工难的境况更加突出。然而,因产业升级导致初级劳动力紧缺的情况,并没有因此提高无技能民工在城市里向自己命运说“不”的权利。

产业工人如何升级?

数以亿计的徐大奎们,曾经为拉动中国的GDP高速增长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而在产业升级换代的今天,让农民工变成“新型产业工人”,既有助于提升产业核心竞争力,也是新型城镇化的应有之义现在,徐大奎在东莞一家医疗器械厂做保安,一米八的个子,早七点到下午三点,一个月拿2000块钱。

他因为年龄大而离开了流水线,这一行40岁以上就难呆了。他过去所在的工厂正处于一条密集的工业街上,皮具场、铁罐厂、每一家门口都贴着招聘启事,上面标明了东莞通行的1180元的底薪标准,以及绩效工资,加起来每月在2600元到3300元左右。

正月还没过去,大部分的厂子寂静无声,老板亲自站在门口招工:“姑娘,我们这儿淡季照发底薪的,你别看淡季生意不好,现在能接到订单都算不错,那边那个厂两三个月没发工资了。我们不打欠条,我们发现金的。”两个找工作的女孩仍然走了。这里已经无法留住她们。

她们从湖南来,在厂区转了3天,没有找到一家合乎心意的厂。年纪小的女孩子稚气未脱,一问起身份证就露出迟疑躲闪的神色。徐大奎说,东莞同沙工业园这两年不比从前了:“2000年之前,来招工的都要排长队,这几年百十家的倒闭,你看甘屋村那一带全在招工,就是招不到人。”作为“中国制造”重要基地之一的东莞,在改革开放的30多年中为中国的经济增长做出了重大贡献,而在中国产业升级的转型当口,徐大奎和东莞一样,正经历着同样的困境。

厂子不行了

生于1964年,徐大奎刚过完51岁的生日,却整个人显出老态来,动一动就要护住腰腿,时不时停下来大声咳嗽。他用在流水线上计件赚来的钱娶了老婆,生了儿子,又在这孩子15岁那年,借了个假身份证,亲手把他送上了流水线。那是2004年,处在转型期的传统厂子多数都风雨飘摇,儿子年龄不足,借来一张身份证,先后进了4个厂子,每个做了不到两个月。这4个厂子全部倒闭了。

2004年,中国第一次出现民工荒现象。这在当时的东莞,情况尤为严重。早在2003年中国社会科学院人口所所长蔡舫就预测,中国劳动力短缺一定会发生在2004~2009年区间内,2004年果然发生了民工荒,之后2009年劳动力短缺加剧。到了2011年之后,用工荒从局部蔓延,同时带来了中国劳动力成本的上升,这也表明,中国廉价劳动力时代发生拐点,而长期以来过度依靠廉价劳动力的经济发展模式已经无法维系。

徐大奎无奈地从流水线上退了下来。到这把年纪上,他没攒下什么钱。20年来,他几乎是跟着流水线的兴衰走过来的。流水线还榨干了他的健康。东莞同沙工业园里密密麻麻地分布着各种工厂,厂子戒备森严,没有工牌工服无法出入,上班时间,只听见巨大的重型机器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

广大的厂区里行人稀少,机床24小时无停歇地运转着,人在这里很微小,替代性也极强。厂房不高,周围少设施。洗剪吹、网吧是较为发达的行业,去年刚被查封的桑拿会所里,午夜仍然传出歌声。人们左顾右盼,各怀心事,脸上带着一种不确定的,同时又放任自流的神气。似乎他们只是跟着这流水线的节奏过一天是一天。

环球、环艺是同沙工业园效益最好的两个厂,都是做名品皮包的,只有它们还维持着五六千个工人,每人每月3000的工资,但这几年订单越来越少,“一个月发工资就要发下去上千万,撑不下去了。”好多工人转去了江浙一带。留下的工人议论纷纷:“连环球、环艺也不行了。”

现在,同沙工业园的厂区环境已经变了,很多工人自己托关系,在工业园附近自己承包活儿。徐大奎的一个老乡就一家人迁到东莞,托关系拿到货,自己单做,把两块指甲大的独立的电子元件按压在一起, 压10个一分钱。而2000年之前,徐大奎说这情况几乎不存在的。那时流水线是抢手的行当,招工都要排长队。那时来东莞打工是有前途的出路,对这些刚从农村出来,念不下书又无一技之长的农民工来说,流水线允许他们以最低的技能在这城市活下去。有工资,有保险,这算“正式工作”。回老家说起来是有面子的。现在工人慢慢分散,东莞不再是唯一。

最好时光

1996年,当32岁的徐大奎第一次来东莞时,这个从小没出过河南、没进过城的农村汉子几乎被震住了。“那时候我们同龄人里出门的少,根本不知道啥叫出门打工。”

在河南南阳邓州老家,徐大奎跟所有人一样有着一亩四分地,那土地不好,一米以下都是黄砂石,讨不了生计,他听几个当过兵的老乡说东莞有钱可赚,“那时候觉得广州特别远。”徐大奎说。

徐大奎是托了姐夫的关系进的工厂,当时“都是熟人介绍才能进,效益、待遇都好。”那时的东莞对外来人口还有限制,“没进厂找到正式工作时,外面天天查户口,那时抓盲流,有的被抓住,就给你送到山上打石头,打上一个月,赚的钱够路费,就把你遣送回家了。我们没户口的就往山上跑,住上一晚上蚊子太多。”

留下来,并且扎根做下去是件了不得的事。

90年代末,东莞还未完全发展起来,一片空地。每月355块底薪,加上1:1.5的加班费,一个工人一个月能拿到七八百块钱。徐大奎先干流水线,再干装卸,每个月能拿到千八百,这在当时是非常不错的收入。那是一个饮料罐厂,每天,通过四五十吨的冲撞机冲压成型,在车间上班是个苦活儿,忙的时候黑白两班倒,一天24个小时耳边只听着咣当咣当响。机器下来之前,把铁板推进去,冲盖、冲底、封罐、包装一条龙。

有的老工人贪绩效,两班连着上,夜里一个人看机器稍稍困乏,手指就进去了。“老员工手指头每年都断几个”,徐大奎像在说起一件很平常的工作失误,“我有个老乡手指头没几个了还在这儿干,砸一个赔个一万多,休息下照样回来干,你不回来,去干啥?一个残疾人?”节前是出事故的高发期,“一到过节,谁不想多赚点钱回家,干得快就容易出问题。”

赔偿按照从拇指到小指,价格一级一级降低下去。“为啥结婚的大多数在这干?没结婚的小伙子手指头砸断了,谁跟你结?我们农民好难找老婆,要花好多钱的;多少厂看你手指头断了,不要你。你挣不来钱。”徐大奎叹息说。

2004年,徐大奎还把表侄送到这里的车间,在农村,男孩找到这样一个出路已经算是体面。这一年,招工已经成了难题。同沙工业园内,大部分是传统产业,皮革、轮胎、零件、制鞋,医疗器械,五金厂……工人们纷纷用脚投票,那一年,《中国新闻周刊》走访了东莞的工业园,“招工的告示几乎贴满了东莞市同沙工业园区每一家工厂的门口。不但如此,为了显眼,不少厂家还特意制作了巨大的红布横幅悬挂在来往的道路两侧。”

当年位于工业园内的恒宝首饰公司人事部经理蒋绍志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从2004年6月28日起,整整一个月,这个原本准备招聘200名普工的企业,还有50个工人没有招够。他谈起90年代这一代工业园的最好时光:“只要工厂里稍微透露出招人的意愿,厂里的员工就会呼朋唤友地带过来大批老乡,让你挑也挑不完。”

侄儿才来一周,就压到了食指。他得到了一万零四十块的补偿,十年了,这数字徐大奎还记得。这男孩才20岁,还没有恋爱过,没有跟女孩子拉过手。

产业升级了,他们被剩下来

随后,徐大奎才强烈的感觉:“我们厂不行了。”

流水线眼见着一年一年不景气起来,同沙工业园内,大部分是传统产业开始走向没落。

而这好时光是随着全国乃至世界的制造业转型而发生着巨变。

2004年,东莞市政策研究部门的一份调研资料显示,当年2月初,该市劳动部门曾做过调查,劳务工人的供需缺口为23万人。但经过了实地调查之后,东莞市委政研室与劳动部门组成的联合调查组否定了这个数字。

刚从东莞调查归来的深圳当代社会观察研究所刘开明博士则估计,东莞缺工可能达70万~80万人。东莞企业用工环境较差,很多用工需求不够合理。

东莞官方的调查组认为,造成当年企业“招工难”最直接的原因是“普遍的企业用工条件不好所致”。一份报告显示,全国24个城市企业的新员工工资平均为每月660元,长三角6城市的新员工平均月工资比平均数高8.5%,深圳高5.4%,东莞却低了16.8%。

随着各地经济竞相发展,劳动力早已分流,增资扩产和产业结构提升,这一切都更加制约了东莞的招工。十年后,东莞用工难的境况更加突出。

早年,工资按月发,现在,钱是分期给的,第一个月给200,二个月给500,一点一点涨上去,半年才付清所有的工资,分期给是怕员工走,走了不好招人。这方法虽然野蛮,但也透着整个行业的无奈。

“我们这边的小厂子都倒闭了。一个月租金十多万,一天挣不了多少钱,给厂房开钱,给员工开钱,除去水电还有多少?你看看那一片,”徐大奎用手指向远处的荒凉的工业园,“员工都到浙江一带打工了。说那边私营企业多,效益好,工资高一点能发到三四千。”

当年徐大奎干了十来年的铁罐厂老板也退出了这个行业。老板六十岁了,跟不上制造业转型的潮流,靠着几十年攒下的钱,开开车,钓钓鱼,四处转转。这几十年他的身体也坏掉了,高血压、糖尿病,厂子倒了,他这一生的事业也完了。现在的他完全没有一点儿老板样子,像个退休老人了。

厂子一个一个倒了,年轻人另谋出路,可老一代工人适应新技能已经有难度。和徐大奎同批的老工友们,很多新厂都不要了。他们要更年轻、或多少掌握一门技能的人。

他们无处可去。工业转型、企业更替,大时代的变化像潮水一样从他们身上漫过去。时代把他们淹没掉了。

可他们很多人还留在东莞。他说自己没有别的地方去,他那一代人,不投亲靠友是不敢随便闯的,人生地不熟,“干什么都好难干。”

20年来,徐大奎没存下什么钱,说起朋友,就只有老乡最亲。见面掏根烟,说句话,再张口借个千八百块钱都没问题。

这20年里,东莞的经济曾经以每年18%的增长率高速发展着,代价是一代人的青春、健康、土地资源的破坏,以及水、大气污染与大量的粉尘及噪声。

产业转型中,东莞市政府提出,以后要进一步通过科技手段和其他的工业化、信息化结合的手段,提升产业发展水平,降低能耗和各种排放。2014年,东莞的外贸出口达到了4.9%的增长,科技研发平台、科技项目、专利申请量也在提高,制造业辉煌的时代即将过去了。民工不再是这里最需要的资源。

同沙工业园也萎缩下去,早年,这一带园区是现在的两倍,现在划出一半的地段盖起了“东城科技园”。住宿、娱乐、生活设施都建在这一边,旧有的工业园已经处在了城市发展的边缘。

不仅仅是同沙工业园,整个东莞的用工都在制造业转型期遭遇了阵痛。2014年4月5日,东莞最大鞋厂——裕元鞋厂几千名员工因质疑厂方以临时工标准为工作十多年的员工购买社保,与员工签订无效劳动合同,聚众抗议。

裕元集团则受成本因素影响,早已开始缩小在中国的业务,将生产线转投至印尼和越南等工资更低的区域。而裕元在东莞的多个厂区也早收缩,部分厂区租赁使用权早易主。

徐大奎感觉不到这些,他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只知道有的老乡还在厂子里干着,人已经50多岁了,他们等着要是干到退休,社保买够了,65岁之后就能拿补助了。一辈子就算挣出了个养老钱。

采访时,他又接到一个工友电话,电话里,老工友告诉他,自己的肾坏掉了,小便排不出,浑身浮肿,到医院里排尿,一次排出三四公斤。半个钟头里,老友说自己“得的就是死病,你要有工夫,回来看看我。”

徐大奎答应着,哭了。

希望儿子不用再计件讨生活

徐大奎说,儿子小时候聪明得很,养在河南老家,是他心里的一个盼头。当时希望儿子好好念书,就不用走自己这条路了。

他很少回家,计件的工作,多干一点是一点。说白了,赚钱不就是为了这一家子。

离家3年后,妻子提出离婚。原因是“长期分居,没感情了。”她在外面有了人。扔下孩子另嫁之后,孩子托给了姑姑。15岁那年,儿子说他念不下去了,不想上学,想打工。

于是,15岁的儿子被他接到东莞,带到工业园。

说起那个年纪的儿子,徐大奎眼里露出怜惜。说他年龄小,不过他个子长的高,一米八,电子厂、手袋厂,什么地方都要他,自学的蹬电车、开机床,扎手袋、扎衣服的活儿全能干。

“这孩子肯吃苦,自己知道操心”,徐大奎觉得安慰,“我嫌他小,想让他先玩儿一年,可他自己都玩儿不住,自己要进厂。不加班的厂他还不进!他下班再加班两三个钟头,九十点多,回家冲个凉就睡觉了,钱赚了都拿给我存着,从来不乱花,一点烟瘾没有,也不赌博,就闲着喝点酒——男孩嘛!喝点酒也是正常,你说是不是?”

他们的小孩子多数都养在老家,从小失于管束,比起老工友的,他的儿子算不错了。

老乡们孩子们,很多也是十几岁开始进入东莞这个声色迷离的城市,很快学会了上网、成本不高的赌博。六合彩在这些孩子中很流行,每个月两三千块钱,赚得辛苦,花得也快,“自己玩玩,赌博、买马、吸烟、喝酒,半个月就花光了!”

但他们还是愿意把孩子带进这个城市。带过来“谈个厂子里的女孩子,比老家便宜”。徐大奎的儿子就跟厂子里一个年轻女孩结了婚,两人离开流水线去了农贸市场。生产线已经无法养活这一对小夫妻,和一个刚满一周岁的婴孩。

现在儿子酒都戒了。他依然卖着劳力,在农贸批发市场里,帮摊主装卸鸡蛋,忙的时候一天一个人装卸40吨,热的整日里光着膀子,肚子上被鸡蛋筐磨出一道茧子。

可这累跟厂子里的累不同,他干一天赚一天的钱,生病了、太累了,就歇一天顶多没有钱赚,厂里是一天不干要倒扣工资的。现在,儿子一个月能赚7000块,比厂里工资多了将近一倍。这钱他要存下来,将来在农贸市场买个小货车,用车送鸡蛋,慢慢就可以从装卸工脱离出来,说不定还可以租个小摊位,当上小老板。

当然,这都是父子俩关于将来最好的设想。也许有个数据可以支撑徐家父子这个梦想——2014年12月,作为产业结构优化指标的第三产业增加值占GDP的比重,东莞为53.02%,在广东省排第三名。

徐大奎不会理解这个指标意义。

第三产业是国民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是连接生产和消费的桥梁,也是衡量一个地区现代化程度的重要标志。而对于徐家父子来说,这或许是城市经济转型能给他们生活带来变化的契机。

总之,他希望儿子比他更自由。不用再一件一件地计件讨生活,不用冒着压断手指的危险,他的生活里可以有自由、安全感和保障。而他自己呢?

“我手里不需要什么钱,都是孩子的。”他说,“我还能再干个十年没问题。”

说“不”也要底气

3月的东莞已经转暖,路边的女孩子三五成群,她们看样子进城不久,乡音还重,身材微胖,脸色黑而健康,穿着紧身的红粉衣裳。

在流水线上,徐大奎从青年变老,儿子从少年变成了父亲。如今,又一批少年少女过来了,他们十几岁,问起身份证扭捏躲闪,老板也不是真的介意。低龄上工已经是这里默许的事实。

年龄小的这个姑娘比她的前辈们说更多的“不”:

“受不了家具厂的木屑和灰尘。”

电子元件要伤手的,我一个老乡做了一周,手肿到老大!”

给鞋刷胶气味难闻

一个月要是给不上3000块,吃什么,喝什么?

“我不开机器”,她提出要求,“不加夜班,不要有危险,不要有味道,发烧可以请假,可以出去住,自己烧菜吃,而不要住在厂子里。”可她会做的太少了。文职不行,品检不行,对一个毫无技能的农村女孩儿来说,她几乎没有挑选的资格。

三天里,她转了几十个厂子,一个都没有进去。对这类少年来说,工厂是赚的血汗辛苦钱,可没有这类工厂,他们甚至连赚到钱的地方都找不到。生活对他们而言是残酷的。

路过东莞市东城振中五金厂的时候,老板很想将她留下。老板广东人,瘦长的脸,透出精明相,说,淡季的时候只有基本工资了,旺季么,那时只要你有力气,来钱就容易了。

“房子里不能煮菜?”女孩问。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煮了嘛!”老板半哄着。

女孩咬了咬嘴唇,思量着转身要走。

老板在身后叉着手吐了一口口水,“你想要赚钱,你就有本事的话一个人做四五份工,你去赚哦!你去哦!”

转自:中国新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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