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建树:雾霾与酵母——给玉闪的私信

你好啊玉闪,

我又来给你写信了。希望你这周过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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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和你说,这封信要谈些春风啊、挣扎啊、爱呀什么的。其实呢,那只是为了修辞啦。我们这些文艺青年,有时说些奇怪的话,只是为了押韵,千万别当真。反正你不能回信,我就随意唠叨吧。当然,理论上你是可以回信的,但理论难免败给中国特色。

早晨拉开窗帘,阳光倾泻在身上。于是想道,你在豆各庄,今天也可以享受阳光。无论在看守所大门的哪一侧,无论在政治光谱的哪一端,我想大家都会同意:阳光总归比雾霾要好。有人说没有普世价值,这算不算一个反例?不过,稍等。我想起最近的一些事,于是对这共识,又不那么有信心。

这事是这样的。近来柴静推出了一个关于雾霾的视频,内容详,情感真,技术也精巧,一天之内刷爆所有人的朋友圈。传播之迅速,人类史上所罕有。如果你在,肯定要拍大腿、瞪眼睛,赞叹互联网的魔力。不过“中国人终于在一件公共事务上有共识了!”这种感觉,并没持续多久。很快,共识就像大浪过后的沙堡一样疲塌。

如你所能料想,人身攻击、阴谋论这些东西接踵而至。走在前面的人,很多攻击来自后面。这样的事情,你也经历了不少。对于此种状况,没太多好说的,只引用两段尼采的话:

“他们用褊狭的灵魂,思索着你,——他们觉得你总是可疑的!凡令人三思之物,总是可疑的。”

“你的和善与正直使你说:‘他们对于他们卑贱的生存是无辜的。’但是他们的褊狭的灵魂想:‘一切伟大的生存是有罪的。’纵令你对他们和善,他们却自觉为你所轻蔑:他们以秘密的恶害来报答你的善行。”(《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除此之外,也有很多就事论事的讨论——至少看上去如此。这类讨论林林总总,刘瑜发挥她直中肯綮的才能,写了一段生动的话概况出来。你喜欢刘瑜写的东西,我就直录原文:

“学习了几天下来,才意识到敝国根本没必要治理雾霾,呛死挺好。毕竟,任何治理方案都有成本(哇,你们不说我还真不知道,柴静肯定也不知道):提高立法标准加强法律执行?那是给万恶的政府赋权。产业升级?你们这些都市中产阶级想过工人的失业吗?改善能源结构?成本呢?学习西方经验?看看我们多少人口!去垄断?中小企业污染更严重!加强决策透明与民主?民众反对水电核电跟他们商量个屁……所以,别治理了,呛死挺好。不对,雾霾和健康的关系不是还没有结论吗?谁说会呛死!而且,据说雾霾越高的地方预期寿命越长,不治雾霾保经济,没准发展的健康效益更高。真的,别治了,差点被柴静这样的煽情犯给骗了。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陪着妙曼的雾霾,还有你们这些特别特别特别高明的中国人,一起慢慢变老。”

后来,出人意料又情理之中地,视频被禁了,泄露禁令的编辑被停职了,停职编辑的消息被删帖了,删帖的消息被隐藏了,隐藏的消息被转为自己可见了……三五天后,尘埃落定,食客们整理餐具,催着下一道菜了。就是这样的一件事。

这件事让一个意象在我脑中浮现:中国的公共讨论,总是像烘焙失败的面包。原料齐备,却唯独缺少酵母,于是无论多么火热,最终产出的还是一个死面疙瘩。这酵母是什么呢?有人说是批判性思维、议事规则。我觉得意犹未尽。私自以为,这酵母是一些更基本——可能也是老生常谈——的东西:善意、理解、信任、对真理的追求、对改变的渴望。有了这些东西,批评会脱去戾气,思维会逐步厘清,共识会胜过分歧,友尽者团聚言笑,建设也才可以预期。为什么我们的讨论总是没有酵母?

其实,酵母也并非没有,只是它们被苦涩的咸盐杀去了活性。

本来,公共讨论的自然结果,是共识土壤所滋生的变革行动。健壮的民主社会中,变革可以顺理成章地发生。然而在今日中国,公民社会的自然生长总是被粗暴无知地打断。当积极的行动受阻,当积极的行动一次次受阻,习得性无助的雾霾,就被每个人吸入血中。使得人们开始相信:讨论注定是没有结果的。回头看刘瑜的那段概括,会发现质疑者的心态不是在为解决问题频繁献计,而只是绝望地哀吟:“我们做不到……”“No, we can’t…”

若行动不可能,则讨论无意义。讨论的核心驱动力不复存在。讨论者受到身份锁死的诅咒:永远无法进阶为行动者。进而,如同困在迷宫的米诺陶诺斯,讨论者们日益孤僻残暴。在其眼中,其他讨论者不再是发起行动时潜在的伙伴,而只是观点不同的陌生人——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可以顾忌?随着心中戾气的倾泻,讨论陷入小我混战的泥淖,最终如同内核熄灭的恒星般,萎缩成黑矮星,隐没在互联网宇宙的一角……现在看来,这次爆炸性的雾霾事件,已然朝这个方向发展。

不过,幸运的是,在当今的时代,无论空间多么逼仄,总还可以找到一个角落,酝酿、学习、交流,从微不足道甚至可笑的小处着手(黑人抵制公交车,或是12369),积小流以成江河。成功的结果虽然渺茫,但明确无疑的是前行的方向。当希望显明,积极参与在很多人都能;当希望幽暗,对行动者的要求则霍然提升。希望渺而有恒心,“惟士为能”。

正是在这点上,你做事的态度格外可贵。(绕了一大圈,终于可以夸你了。)看着你那么耐心地寻找、试探、谈判,有时我都觉得疲惫。传知行要被关闭,那就自己退出,换得机构的存续。送饭不能做了,那就去做结石宝宝救助。被软禁不能出门,坐警车出去行不行?

很多人可以姿态优雅地批评,不失聪明,你却可以拙手拙脚地前行。敏感的地雷阵中,你尽力找一条曲折穿越的小径。能增权则增权,不能增权则维权,不能维权则救援,不能救援则声援,不能声援则钻研,不能钻研就清谈,不能清谈就回到书房,读书以自遣。

救光诚那种事不常有。一旦有了,反倒容易去做。反正一切全凭良心,早已知道答案,根本不用权衡。倒是这日复一日的微小较量,真是需要极大的耐心。可惜的是,你尚有耐心,对方没了耐心,让你书房换了班房。所幸,即便是班房,总归可以读书。即使不能读书,你还能背诵古诗,古诗背完了,还可以推导经济学公式。等你出来,说不定被逼成了第二个杨小凯。遇到你这样不懈释放酵母的人,咸盐想必也很头痛吧。

就让我们相信:面包会有的。

祝好

小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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