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永远保密的

  导读:

 

  1、重点是要让整个国家社会能了解、能认知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唯有如此,疗愈才能开始。对话是疗愈的基础,参与对话的人的自尊心是寻求公民意识的根本。当每个声音都被赋予同等的重要性时,疗愈才真正开始,因为届时大家才会意识到彼此的道德与责任是紧紧相连的。

 

  2、即使在个人之间和社群之间的和解,我们还有很长的道路要走,但在国家的层次上,南非首次有了对近代最悲痛的一段过去的共同单一历史。一群没有共同记忆的人不可能组成国家,也不可能孕育出共同的公民精神。

 

本文摘自《断臂上的花朵——人生与法律的奇幻炼金术》一书第三章,广西师大出版社授权思想潮网络首发。点击文末“阅读原文”,可查阅思想潮推荐的本书中介绍南非“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的部分。

  奥比·萨克斯(Albie Sachs),1935年出生于南非约翰内斯堡,21岁取得法学学士后开始执业,因反对种族隔离政策而被单独监禁、凌虐168天,后被迫流亡英国。1990年,他回到阔别24年的南非,4年后曼德拉当选首任民选总统,奥比·萨克斯参与起草的新宪法获得通过,他成为新成立的宪法法院大法官,在各项涉宪案件的审查工作中,一直扮演着关键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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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察真相在其狭隘的框架之内是绝对的;经验真相容许主观诠释,但它是私人的,且仅有个体意义;逻辑真相是客观的、普遍的、非个人的,且独立于外在客观判准之上;对话真相囊括了以上三者的所有元素,并默认了一个包含许多声音与多元观点的对话社群,而且唯有在此条件之下对话真相才有可能蓬勃发展。

 

以南非来说,没有一个绝对正确的说法可以解释为什么会发生这些重大的违反人权的事件。没有一个绝对的权威可以宣称拥有毫无疑问、不容挑战的观点。

 

所以,尽管人权受难者的经验是强烈而真实的,但他们的经验并不比加害者、记者或法官的经验更真实。我这么说并不表示我认为世间上没有一个衡量各种行为的价值的标准。真和会的立场是以一个行为究竟是尊重人权还是泯灭人权来作为衡量标准。真和会也假设人们永远有选择,且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对话真相借由聚集所有不同角度的真相、不同经验和不同声音,而归结出最中肯的叙述和最有意义的现象衡量标准。真和会本身并不是一个由十二位、十五位或十七位机械式思考,看待事情的态度和人生经验都相同的委员组成的同构型团体。

 

报告中的叙述和评估都是透过不同委员间的对话而形成。图图有他本身特殊的坦诚与来自个人经验的观点。他的副手和他价值观相近但生活经验不同。其他的委员各有不同的背景,也反映出多样的历史和文化经验。他们将不同的观点和评价融会综合,而非仅仅是东拼西凑起来。这就是对话真相的诞生经过。

 

真和会的威力,以及它为何能引发如此广大的回响,乃是因为它奠基于对话,听取各方观点,并汇集各方观点。真和会并不是像是检察官的一群人跑来对你说:“我们代表国家,我们将要从你身上搜取真相。”

 

国家无法从任何人身上取得真相,真相不是这样产生的。唯有不同面向的声音和观点才能一点一滴地拼凑出丰富且真实的故事真相。真和会本身就是一个多元的组合体,其功能在于尽可能找出最有意义且最具说服力的语言、表达形态,以及陈述故事的方式。

 

在真和会取得丰硕的成果之后,我开始思考另一个新问题:“为什么法庭上得到的真相如此少,而从真和会得到的真相却如此之多?”后者简直像是条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大江,细节和旁枝也许不太确定,但主干的方向是无可争议、势不可挡的。

 

真和会的伟大贡献之一就是让我们不再拒绝面对真相。即使是旧政权最死忠的支持者,也无法否认那些以其名而为的暴行。另一方面,法庭记录是枯燥乏味的信息。除去那些侦查所得的琐碎细节,你知道的很少。该为侵害人权行为负责的社会因素与文化及制度系统,则仍逍遥法外。

 

要解开这个谜团,就得了解探求真相的不同途径其实有不同的目的。法院的核心关切是个体的责任。罪责与赔偿是它们首要处理的。正当法律程序在意的是证据,而非真相。你必须先证明被告的确犯下被起诉的罪行才能将他们送进监牢。当判决的罪刑与后果可能非常严重且大大改变一个人的一生时,你需要这套严格限制的程序。

 

然而,当一个国家意欲了解和处理其历史时,要问的是更大的问题:“这是如何发生的?这对当时的人来说有什么影响与意义?我们要如何提早防患未然?要如何防止其再度发生?”

 

  当你处理的是这样大范围、长时间的问题时,重点就不仅仅是循正当法律程序来决定刑责或赔偿就好,而是要让整个国家社会能了解、能认知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唯有如此,疗愈才能开始。对话是疗愈的基础。参与对话的人的自尊心是寻求公民意识的根本。当每个声音都被赋予同等的重要性时,疗愈才真正开始,因为届时大家才会意识到彼此的道德与责任是紧紧相连的。

 

南非若要达到全面彻底的和解,最终我们需要的是建立一个人人受到同等尊重且享受相同机会的社会条件。然而,真和会的存在大大地推动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修复。我想这不但对我们的国家,可能对整个世界都是重要的一课。

 

我们的确需要一个谨守正当法律程序、伸张美德打击邪恶的国际刑事法庭(International Criminal Court)。但我们仍需要一套弹性、包容的制度来让其他因素能够与暴力及创伤取得妥协,在这套制度之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是原告和被告的关系,而是寻求共识的对话者。每个人都有平等的发言机会,有些人因为被听见而如释重负,有些人因为认知到自己的恶行而羞愧认错,而重要的是他们都想与彼此对话,而非杀死对方。

 

事实上,制宪的过程和真和会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两者都肯定我们有需要让曾经势不两立、水火不容的双方面对面看着彼此的眼睛,去发掘彼此心灵深处共享的人性价值。如果说宪法本身就是经由对话达成尊严和安全的产物,那它也应该被视为经由对话加速化解争议的工具。而真和会的作用还远超过帮助我们处理剩下的问题。彼此相互沟通了解,勇于面对过去惨痛的错误,已经成为我们文化中根深蒂固的信条。

 

此外,在接下来的阿扎尼亚人民组织案(续)和迪可可案(Dikoko Case)之中,道歉和调解是主导我的判决的核心精神,并改变了司法运作的方式。

 

严格地来看,一蹴即成的和解是很少的。少数的加害者得到受害者直接的原谅,但那只是极少数。人们感到不公不义、感到愤怒、感到不舒服,因为只有少数的加害者流露出人性的情感。但也有些例外。

 

有个白人因为非国大在普里托利亚的炸弹攻击而失明。炸弹客阿布贝克尔·伊斯梅尔(Abubaker Ismail)坦承这是解放运动期间,他的组织在军事目标附近放置的炸弹,并寻求赦免。他说他因为被迫要以这样的方式战斗而感到非常的愧疚,也对受害者感到抱歉。然而受害者主动与伊斯迈尔握手,对他说:“我能理解你为什么这样做,你当时是为了自由而战,那是你的使命。现在我们可以放下过去,继续向前了。”

 

在南非还有些像这样的例子。惟就比例而言,它们虽不是唯一,但仍属罕见。在大部分的案例中,创伤并没有被化解。大多数的加害者西装笔挺、在律师陪伴下前来,肢体僵硬、表情冷淡,像在法院般朗读准备好的演讲稿,而不是发自肺腑、敞开心胸地倾吐与哭泣。他们同意认罪是很重要的,但往往只限于对非法行为事实部分的认知,配上排练过的道歉,而不是真诚的悔悟认错。非洲人们有很大的包容心,但唯有加害者表现出同等的坦诚与真心时才能得到宽恕。

 

正如即使在这个高度商业化的世界,我们仍有权做利他的事情,所以即使在一个强调法律与道德责任的世界,我们仍有权宽恕他人。但问题在于,唯有当加害者认知到他们的错误行为,他们才能得到宽恕。

 

即使在和解程序上有这么多的限制,我相信为这个国家整体的和解奠定基础的目标已经大致完成了。即使在个人之间和社群之间的和解,我们还有很长的道路要走,但在国家的层次上,南非首次有了对近代最悲痛的一段过去的共同单一历史。一群没有共同记忆的人不可能组成国家,也不可能孕育出共同的公民精神。

 

你不可能在同一个时期、同一块土地上有一套白人历史、一套黑人历史,而且两者毫不对话,各自表述。你需要有一套单一、普遍、被大多数人接受的国家历史。从这个角度来看,虽然我们仍然生活在一个不公平的社会,黑人和白人能享受的公共设施与生活机会并不均等,但至少现在我们的国家没有像以前那样分崩离析了。就像美国人说的:“我们现在都在同一块土地上,或至少开始聚集在一起了。”这就是最大的收获。

 

我们也要记住,负责任可以有许多方式。惩罚也不意味着一定要把人关进监狱里去。那些在电视上公开说“我们要把人分尸,然后拿去喂鳄鱼”的人并不是真的没被惩罚。他们的惩罚就是罪行被公之于世、就是羞耻感。他们看着已经不在自己权力统治之下的受害者家属。他们以平等的方式看待对方。然后他们回家,忍受着邻居、儿女、家人的目光。他们曾经受到肯定、受到晋升,如今他们被遗弃、被否定,许多人因为创伤后压力症候群而要接受心理治疗。他们落寞的表情就像是警告我们-纸永远包不住火,真相终将公之于世。

 

许多失踪者的遗体被找到了。曾经花了几年却一无所获的案子,例如史帝夫·拜寇和被称作“克拉达克惨案”(Cradock Four)[6]的运动领袖的死因,如今都真相大白。所以我们在“知识”和“认知”两者都收获丰硕,这代价是赦免愿意挺身而出、说出真相的人。然而没有证据是很难在法庭上起诉成案的,我们也很难去断定谁应该被以什么罪名起诉。但我相信,南非因此和解过程而成为更强大的国家。

 

我们要如何避免这样的事情再度发生?其中一个答案是我们必须让这些国安警察知道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永远保密的。这些人绝不能再有国家无论如何可以保护他们的错误认知,真和会已经证明了这是不可能的,至少在我们的这个世代是不可能的。而其他的答案便是要重建一种新的社会文化。

 

真和会运作的过程已经深入人心,希望日后报告内容能够编入教材,而其结论能够启发所有南非人的思维。邪恶和残酷必须以它们真实的面貌被看见,不能以保护国家免于想象的外来恐怖的攻击,作为自身违反道德规范、为非作歹的正当理由。进一步来说,未来我们必须有强健的机构致力于保卫基本人权。我们的宪法对此着墨甚深,其中之一便是宪法法院,而我很荣幸是其中一员。

断臂上的花朵——人生与法律的奇幻炼金术

著者:奥比·萨克斯 译者:陈毓奇 陈礼工

出版社:广西师大出版社·理想国

出版时间:20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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