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戈:给蒋介石父子讲民主

这三个给权力者讲民主的故事,一个比一个传奇,一个比一个意味深长。论对民主的认知,三者并无显著差异,对比讲民主的技巧,则高下立判。

 

羽戈(不自由撰稿人、退步青年)

 

78岁那年,徐复观先生才开始写日记。1980年10月29日,他记道:

 

“五更时做一梦,见故奉化蒋公,另一统治者(梦中亦不识其人)并坐,我向他解释集权(实即指独裁,梦中似避忌用集权两字)与民主的利弊。大意谓为解决问题,集权在短期内较民主为有效,但不能持久。民主的效力似不如集权,但可以持久而不败。

 

蒋公问何以会如此,我答谓集权将国家权力集中于政府上层少数人之手,时间一久,则必成为今日中共的官僚主义。因权力对人而言,必发见腐蚀作用。民主则社会权力与政府权力,可以发生制衡作用,所以民主政治中的官僚主义,容易受到限制。集权政权仅植基于国家中特殊土壤之上,时间一久,此特殊土壤亦且受到一般土壤的敌视。民主则植基于一般土壤之上,故根基较集权为深厚……初醒时犹能记忆解释得极有条理,蒋公亦神色怡悦,但未及政权转移之重大问题。”

 

徐复观说:“蒋公已去世数年矣,今日而尚做此梦可谓奇矣,故记之。”如果晓得他与蒋介石的渊源,可知他梦见此公,并不稀奇。他青年从军,曾以少将军衔、军令部联络参谋的名义驻延安半年,与中共高层过从甚密,和毛泽东“长谈过五次以上”,1943年秋他从延安回到重庆,向蒋介石报告:“中共有能力夺取全面政权,假定国民党这样下去的话”;此后改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侍从室秘书,系蒋介石核心幕僚之一,参与机要;1945年5月,被调任总裁随从秘书,参加国民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随侍蒋介石左右。由此种种,足见他与蒋介石的关系之亲近。晚年与故主相逢梦境,当在情理之中,无须惊诧。

 

徐复观的梦中人,不止蒋介石,还有毛泽东。据韩三洲先生谈徐复观的文章:“他自称,70岁以前,梦中常常与毛泽东折冲樽俎,纵横捭阖,谈论天下事。1980年9月,徐复观因患胃癌施行大手术,几度昏迷,于将死方生之际,犹梦见与毛泽东相遇于荒野,而且两人依旧咻咻激辩不已。”

 

老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晚年徐复观梦见蒋介石,分解民主与独裁的利弊,恰恰印证了他一生的心结所系,至死未能解开。他是儒家,却好讲自由民主,力图会通这貌似格格不入的二者,因此被称为“儒家自由主义”、“自由儒家”。儒家决定了他的身位,自由民主决定了他的方向。基于对这二者的调和,他追求自由民主的路径,便不同于一般的自由主义,自由主义对于权力,往往持不合作甚至批判的态度(如徐复观的论敌殷海光),儒家自由主义则会选择与权力合作的方式来发扬自由。这到底是一种策略呢,还是帝师王佐的政治情结在作祟?不知何故,读到徐复观梦中给蒋介石讲民主的日记,我不由想起了他的老师熊十力在1951年间撰七万言长函《论六经》致林伯渠、董必武、郭沫若,“并愿代陈毛公赐览”。

 

纵观徐复观一生,恐怕并无机会当面劝蒋介石推行民主。他追随蒋介石的岁月,学识不足,且限于职分,自然无力为之。后来退出军政界,改行学术,拜入熊十力门下,中年发愤,焚膏继晷,夙兴夜寐,终成一代大儒,而且他的学问并不隔膜于现实政治,1949年6月16日,他在香港创办《民主评论》,一直持续到1966年9月才“油干灯尽”,此际的徐复观,思想体系渐趋成熟,却沦落在野,以庙堂之高,再难涉足。然而给蒋介石讲民主,劝蒋介石行民主,正是他的念想。念兹在兹,刻骨铭心,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所谓回响,便是晚年一梦。

 

这一梦,并非徘徊于学术与政治之间的徐复观所独有,而可以视为一个政治隐喻。只不过,一些人的梦幻,在另一些人身上,则照进现实。据许倬云回忆,1960年代,他在台湾中央研究院工作,因公务之便,常与蒋经国打交道。他们谈话的主题包括“美国的社会,工会的力量,民主制度好处在哪里,坏处在哪里;民主的意义,自由的意义”。那么许倬云如何向蒋经国讲民主呢:“我解释:一个水坝,拼命往上筑高,坝堤一决,水一冲击,谁也受不了。坝降低,水流缓下来,松弛堤后面的压力,这个是好事情。”这么讲,显然比徐复观的说教巧妙、动听多了。

 

说罢许倬云,再说他的同时代人王鼎钧。王鼎钧不比许倬云,有幸与蒋经国面谈,他讲民主,仅与蒋经国间接相关。据王鼎钧回忆录,他在台湾,因被疑为“匪谍”,而遭监视、跟踪,“与特务共舞”达二十余年,后来为了出国,通过安全检查,他决心孤注一掷,敞开心扉,与特务畅谈。此间,谈及蒋经国的传位问题,他大大称颂了蒋经国的才干度量,认为有些地方更胜其父,同时指出了蒋经国的局限,以于还素的对联为据:“一身是胆终非虎,万里无云欲化龙。”上联指其主观条件不足,下联指其客观条件不利。最后,王鼎钧说,现在有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摆在蒋经国面前,若他抓住了,便可越过蒋介石这座大山,站在历史舞台的中央,那就是解严,建立民主制度:

 

“民主似乎是一个可怕的名词,国民党将因此失去政权。执政党要尽力延长执政的时间,那是理所当然,但是我说,你可以先用民主制度维持政权,一旦行到水穷处,你就在民主制度中坐看云起时,民主也可以使你取回政权。我说专制并不能使你永远握有政权,想想历代王朝‘失国’,都与民主无关,结局如何悲惨!得国不易,失国更难,我特别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民主制度最大的用处,就是解决如何‘失国’。

 

……我说依照中山先生的设计,国民党最后要还政于民,这是三民主义的中国特色,如果抽去这个核心价值,国民党的军政训政就和苏共中共很难区分。有人说国民党的还政于民是假的,在警备司令看来它可以是假的,在中山先生看来它应该是真的,蒋公一直在这条路上走,他死在半路上,谁能断言他是假?我说历史发展到这一步,全看经国先生怎么做,如果他建立民主体制,让人民投票选择政府,大家都是真的,国父的理想终于实现,蒋公的人格浑然完整,经国先生的历史地位也巍然确立。”

 

这番话是否被特务汇报上去,传到蒋经国耳里,实难查证。不过,联系蒋经国的言行,譬如在1986年10月,蒋经国公开表示要开放党禁、报禁,“国策顾问”沈昌焕说:“这样可能会使我们的党将来失去政权!”他却淡淡回答:“世上没有永远的执政党”,以及他希望自己是最后一位专制者,要以专制来结束专制,可知王鼎钧的建言,正契合了蒋经国的心境。

 

关于蒋介石父子与民主,王鼎钧还有一个精妙的说法,他说蒋介石“把专政当本钱,把民主当利息,本钱充足的时候,不妨拿出利息来让你们挥霍一下”,蒋经国则相反,把民主当本钱,专政当利息,“这一念之转善果累累,他在利息耗尽以后保住了老本”。

 

这三个给权力者讲民主的故事,一个比一个传奇,一个比一个意味深长。论对民主的认知,三者并无显著差异,对比讲民主的技巧,则高下立判。这一点,你不得不佩服王鼎钧。他不谈民主的内涵,而谈民主的作用,即民主能给执政者带来什么,同时他也洞悉到了,执政者正亟需什么。因而他的讲法,最易打动人心。相形之下,许倬云这么讲,不会让听者讨厌;徐复观这么讲,还要听者“神色怡悦”,也许只是做梦。

 

这三个故事能够展开,有一共同前提,即执政者愿意听你讲民主,不论基于什么目的,出于什么心态,推心置腹还是虚情假意。这正是徐复观等三人的幸运,他们遭遇的是蒋介石父子,而非朱元璋之流:前者的心中,多少还有一些聆听民主的雅量,正如他们的意识形态当中,原本包含了宪政的元素;倘是后者,只怕一片痴心的徐复观们,话还未说三句,便已人头落地。

(据:三剑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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