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烈山:何妨自美,何当隐恶——个人史怎么写

“(运动高压下)我可以一百次骂我自己是乌龟王八蛋,但我决不会说一次别人是小狗、小猫。这条界限,我一生未逾越过。”

鄢烈山(杂文家)

个人写史、民间写史,已经形成空前没有的高潮,这当然与文化水平的普遍提高、经济条件的普遍改善有关。有的是子女出钱为父母出一本传记留给后人做纪念,自编自印送亲友;有的是当事人及其子女心有千千结,要为父母鸣冤甚至翻案;也有单纯志在为历史留一份社会档案的。

要为后人留一份有价值的“写真”,应该怎么写?

粗略地说,亦无非要讲究史德、史识与史才。

所谓“史才”并不重要,体例如何,谋篇如何,文字是否精炼生动,都不重要,只要有文献价值就有存在意义。

这里主要讲史德与史识两方面。

讲史德,最重要的是存真,如实道来。

文学是“作品的形象大于作者立意”,历史是“事实纪录高于作者感受”——他人与后人的解读必定会超过作者本人的所思所想。

古人讲史德的箴言是“不虚美,不隐恶”。这是就总体而言,或者说是对史官而言,对他者写史而言;具体到个人写史,这个原则需要细化,可以辨析。

“不虚美”,重在一个“虚”字。不能像韩愈先生为赚润笔之资为人代笔写的那些“谀墓”之辞。今天大人物死了发布的追悼词,个个都是优秀的共产党员和卓越的革命家,谁信?

只要不是“虚美”,不是胡吹,不是自我镀金,个人写史又何尝不可以自美呢?

95岁的曾彦修先生今年出版了一本《平生六记》(各章依次题为:土改记异、打虎记零、镇反记慎、肃反记无、四清记实和反右记幸)。曾彦修不仅是延安时代的老革命,还是人民出版社“反右五人领导小组”的组长,单位的“反右”动员报告都是他在作,“右派”名单也要经他之手上报。为了完成“派右”的指标,他不忍伤害无辜的部下,把自已的名字报上去,成了党内第一个被揪出来的“右派”。

本书结尾,曾老问心无愧地说:“(运动高压下)我可以一百次骂我自己是乌龟王八蛋,但我决不会说一次别人是小狗、小猫。这条界限,我一生未逾越过。”曾老把他的这些经历和这种自豪感记下来,于我们丰富对历史对人性的认识不是很有意义吗?

关于“不隐恶”,也不是绝对的,有些个人恩怨和好恶应该“隐”去,让它们沉没。正因为历史纪录不是虚构的文艺作品,人们会把个人根据变形的记忆改写的事实当真,所以需要审慎。

比如《南方周末》创办人左方先生,在香港正式出版了回忆录《钢铁是怎样没有炼成的》。其中关于南周的部分,对比网上的访谈可知,书中只忆办报理念和过程,凡涉及个人恩怨的褒贬之词一字不留地删除了。这样内容更清晰,品位更高。

讲史识,关乎作品的思想深度和高度。有句哲学意味的话,讲生命的意义,叫“我思故我在”。写史者的识见也决定了作品的高下。

对于当代中国人来说,要强调两点:

一是对自己,只有自我省思才有境界的升华。

比如诗人、杂文家邵燕祥先生,他的自传系列有《沉船》、《人生败笔》、《找灵魂》等,2014年又发表了《戴灰帽子的人》、《“找灵魂”补遗》。他从不回避自己在思想改造过程中的迷误,将自我检讨与批判等资料坦然地收入著作中,供大家认识这代人的心路历程。这种真诚固然令人尊敬,却也是建立在他总结历史教训,深刻体认昨日之非的思想认识基础上的。

二是涉及他人,在剖析前人的同时,要有同情性理解。既有今天的认识高度,也有对当时历史大背景的体察和宽宥。

刚读了李南央在香港大山出版社出的文集《我的父亲李锐》(与左方的回忆录一样,在我看来,完全可以在内地出呀),就是这方面做的比较好的。作为生活在西方国家的女儿,李南央对共产党的看法与父亲视角不同,父女之间也有争议,但双方都意识到社会历史背景不同,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历史使命,互相理解和尊重。因此,这种写实有思想深度,也有情感温度。

2014/11/21补记

此文系作者在“新历史合作社‘历史嘉年华2014’”演讲片断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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